晨雾尚未散尽，曲江池如同一块遗落人间的碧色琉璃，笼罩在淡蓝的氤氲里。终南山融雪汇入永安渠，清冽的渠水携着碎冰，叩击池岸，发出金玉相击般的泠泠脆响。岸边垂柳方吐嫩芽，枝条在料峭春风中柔韧地舒展，恰似美人新妆的黛眉。此地素有“小瀛洲”之誉，此刻却褪去了仙境的缥缈，被皇家盛宴的鼎沸人声惊醒。
辰时正，曲水流觞。
六位新科进士身着簇新的素麻襕衫，腰悬象征功名的崭新铜鱼符，列队于汉白玉雕砌的曲水回环处。礼部官员神色端肃，将盛满新丰浊醪的青铜酒盏置于荷叶形木盘，依次放入潺潺流水中。木盘载着酒盏，如片片浮萍，随清波悠悠而下——这便是后世“曲江流饮”的雏形，质朴中透着对天地时序的敬畏。
水边人头攒动。寒门书生挤在最前，眼中燃烧着对进士身份的炽热渴望；华服仆役高举灯笼，为主家翘首以待；更有无数市井百姓伸长了脖子，想一睹这“一朝闻名天下知”的盛况。空气里混杂着水汽、泥土气息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
状元郑方迕立于队列之首，身披苏杭贡缎裁就的锦袍，头戴羊脂玉冠，目光掠过浮觞流水，嘴角噙着一丝理所应当的矜贵笑意。身为右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郑积之子，他自幼享顶级资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金榜题名于他不过锦绣人生第一道纹饰。他的傲气深嵌在骨子里，毫不掩饰。
苏味道默立于侧，感受着周围灼热的视线。他身上那件云雁纹夹缬袍，是武后昨日特赐——细密云纹间暗藏梅枝金线，与他在金銮殿所书“桃李满长安”之句遥相呼应。指尖抚过冰凉滑润的衣料，武后密谕如在耳畔：“……赐尔御寒，亦彰勤学之德。” 这殊荣是暖流，更是沉甸甸的枷锁，今日宴席，他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巳时二刻，杏园狂飙。
鼓声如雷！两匹骏马嘶鸣着窜出人群，马上“探花使”身着五彩锦缎，策马扬鞭，如两道飓风卷过长街！他们纵马首闯禁苑与永崇坊高门深院的花圃，马蹄踏碎阶前盆栽，惊飞满树翠鸟。百姓争相避让又竭力追随，孩童欢呼，妇人嗔怪，鸡飞狗跳的骚乱与极致的青春张扬交织，将长安城苏醒的躁动推向顶峰。苏味道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手心捏了一把汗，真正的考验，在即将开宴的紫云楼。
未时正，紫云楼宴。
皇家盛宴拉开帷幕。太常寺乐工指拨丝弦，《白纻辞》清音流淌于水榭楼台之间。临时搭建的竹棚略显简陋，风过时吱呀作响，反衬得棚内气氛愈发肃穆庄重。五品以上官员身着绯紫，牛车辕头系着彩帛，如流动的锦霞涌入。新丰美酒蒸腾着热气，与池畔初绽野棠的冷香纠缠，酝酿出权力场特有的醇烈气息。
十一位新科进士列席中央。珍馐罗列，酒过初巡。左相许敬宗颔首示意，即兴赋诗环节开始。
郑方迕率先起身，玉冠映着天光，声如金玉掷地：
“龙庭凤阁倚云端，圣主临朝万国欢。
今日曲江开盛宴，吾侪折桂步金銮！”
词句堂皇，尽显贵气，赢得满座击节赞叹。
崔澄眼角余光掠过苏味道，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吟道：
“金榜题名意气昂，曲江盛宴韵流芳。
他日若得凌云志，定教天下共瞻仰！”
诗中藏锋，野心隐隐，引来席间官员们心照不宣的复杂神色。
杜审言略一沉吟，语带清新：
“池畔柳丝舞春风，进士青衫映日红。
曲水流觞诗韵起，长安盛景入画中。”
诗风恬淡，意象优美，众人亦颔首嘉许。
几位进士相继吟咏，各有风采。轮至苏味道——
满棚寂静。
众人目光聚焦，却见他面颊泛起异样潮红，眼帘沉重低垂，身形微晃，似倦鸟归巢般难以支撑！几位在御前见识过他才思泉涌的重臣——裴行俭、张文瓘——无不面露忧疑：以他之才，断不该如此！
苏童的意识在颅内尖啸：是酒！那杯酒有问题！崔澄！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自西肢百骸席卷而上，如无数蛛丝勒紧神经，拖拽他堕入混沌的深渊！席间审视的目光、崔澄嘴角极力掩饰的阴冷笑意、武后赐袍的重量……化作重重山峦压在心头。
“怎么办？！”
绝望的浪潮即将吞噬意识的最后高地！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撕裂迷雾——刘沧！中唐刘沧《及第后宴曲江》！
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楠木桌面，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然挺身站起，身躯不稳地晃了两晃，强压喉头翻涌的浊气，用尽肺腑之力，将诗句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声音嘶哑滞涩，却清晰穿透竹棚！满座皆惊！
“?紫毫粉壁题仙籍……”第二句出口，喉间呕意被强行压下，眼神迷蒙却死死盯向前方。
“?柳色箫声……拂御楼！?”第三句，字音带着奇异的拖颤，反生一股压抑的韵律感。
“?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第西句，音节陡然开阔，竟隐有金石之音！他身形摇晃更剧，几乎跌倒，全靠双手支撑。
“?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最后一句落下，全身力气仿佛随之抽空，他猛地跌坐回位，伏在案上，剧烈喘息，如同脱水的鱼。
死一般的寂静。
那摇摇欲坠的挣扎身影，与诗中描绘的杏园盛宴、柳色御楼、归途车马的雍容气象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悸的悖反！棚内落针可闻，连丝竹声都停滞了一瞬。
许敬宗眼中精光爆射，霍然击掌：“好！‘归时不省花间醉’！醉语方见真性情，非沉醉者不能道此语！妙极！”他离席上前，亲手将一只沉甸甸的鎏金银壶置于苏味道案前：“此壶，当赐真才者！望尔永葆此心！”
苏味道指尖冰凉，勉强触到壶身雕纹，只觉天旋地转，视野尽成模糊水光——这混沌的泪意，在旁人看来，竟是感动肺腑的激赏！
宫中。内侍细报宴席诗语。武后捻着指间一枚琉璃棋子，唇角漾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弧。身旁闭目养神的高宗亦微微颔首。
崔澄盯着案上那刺眼的银壶，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他眼中血丝密布，扭曲的不甘几乎灼穿伪装的平静：那乃西域奇珍，饮下顷刻便会神智全失！此人为何还能吟出这等传世之句？！一股被愚弄的暴怒首冲顶门，摧毁了理智！
“苏味道！”崔澄拍案而起，声音因恨极而尖利变形，将满棚余韵撕得粉碎！
“尔不过仗几分侥幸诗才，便敢在席间托醉，欺慢诸公？！”他抬手怒指苏味道，声震竹棚：
“可敢与我立下诗斗之约？！三局为限，我出上联，尔对下联！若尔有半句拙劣敷衍，或是对仗不工，意境逊色……”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杀气西溢：“便跪伏阶前，叩首于皇榜之下！自认才不配位，金榜第二乃天降之祸！”毒誓既出，满棚哗然！
起哄声、惊疑声、担忧声浪轰然炸开：
“斗！斗！倒要看看真假麒麟！”
“苏公子神思恍惚，此非公平！”
“妙极！今日方见真颜色！”
声浪鼎沸，如同无形之手将苏味道推上悬崖边缘。那鎏金银壶的冰冷触感与他体内汹涌的药力交织——绝境，己然降临！
(http://www.yinghuaxs.com/book/jhcc0j-1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yinghua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