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家门脸不大的“涛子汽修”铺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机油、汽油和金属灼烧的味道。各种拆卸下来的汽车零件散乱地堆放在地上，工具架上挂满了扳手、套筒。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嘶哑地播放着流行歌曲，混杂着扳手敲击金属的叮当声。
马涛正钻在一辆抬起的小轿车底下，满手油污，奋力拧着一个锈死的螺丝。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渍的深蓝色连体工装，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憨厚的脸上因为用力而有些涨红。
“涛子！涛子！”程一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马涛闻声，像条灵活的鱼一样从车底滑了出来，看到门口的程一鸣，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朴实又惊喜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鸣哥！你怎么有空跑我这油窝子来了？”他随手抓起一块脏兮兮的棉纱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程一鸣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兄弟，看着他被油污和汗水浸透的工装，还有这间充满了生活重压却依旧热气腾腾的小铺子，心头百感交集。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店里堆积的零件、墙上贴着的泛黄海报、角落里那张充当饭桌兼工作台的破旧方桌。
“涛子，”程一鸣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机油味的空气，声音低沉而郑重，“我决定了。从学校辞职，下海，自己干。”
马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脏棉纱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啥？！辞职？！下海？！”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鸣哥！你疯啦？！那可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教历史教得那么好，学生们多喜欢你啊！你你你……”他急得语无伦次，围着程一鸣首转圈，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程一鸣看着兄弟急赤白脸的样子，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暖流。他按住马涛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我没疯，涛子。我想得很清楚。光靠那点死工资，撑不起我想要的生活，给不了梅梅……更好的未来。”他眼神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是……可是这风险太大了！万一赔了怎么办？这年头生意多难做啊！”马涛依旧忧心忡忡，黝黑的脸上满是焦虑，“嫂子她……她同意吗？”
“梅梅她……支持我。”程一鸣提到妻子，眼神柔和了一瞬。
马涛盯着程一鸣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他太了解程一鸣了，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唉！行吧！鸣哥，你从小就主意正！”马涛无奈地摇摇头，随即，他那双憨厚的眼睛里又猛地爆发出光来，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义气，狠狠一拳捶在程一鸣的肩膀上，“说吧！想干啥？需要兄弟我干啥？我马涛别的没有，就这一身力气，还有这间破铺子！只要你说一声，水里火里，我跟你干！”
看着马涛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程一鸣心中最后那点因为辞职带来的空茫和忐忑，被一种踏实的力量填满了。他用力回握了一下马涛沾满油污却无比温暖的手，声音有些发哽：“好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具体做什么，我们好好合计合计。不过，”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生活气息也充满艰辛的小店，“涛子，这店是你的心血……”
“嗨！说这干啥！”马涛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打断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乐天派的神气，“铺子开着也是糊口，关了门跟你干大事，说不定还能挣大钱呢！鸣哥你有文化，脑子活，我信你！咱哥俩一起，肯定能成！”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白皙修长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一个粗壮有力沾满油污却充满赤诚的信任。在这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味道的小小汽修铺里，一个关于未来的、充满未知却也饱含希望的约定，就此达成。夕阳的余晖透过沾满油污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傍晚，程一鸣带着一身疲惫却难掩兴奋回到家。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惊动了厨房里的刘梅梅。
“回来啦？”刘梅梅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似乎和往常一样。但当她看到程一鸣脸上那混合着决然和憧憬的神情时，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漾开，“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程一鸣大步走进厨房，从后面轻轻拥住正在炒菜的刘梅梅，下巴搁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声音带着激动：“梅梅，辞职信我交了！校长也同意了！涛子那边也说好了，他全力支持我！我们……真的要开始了！”
他能感受到怀中妻子的身体似乎有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又柔软下来。刘梅梅没有回头，只是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柔，甚至带着笑意：“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涛子够义气！”她侧过脸，在程一鸣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快去洗手吧，菜要糊了。”
程一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没有察觉妻子那瞬间的僵硬和侧脸亲吻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那光芒里，有担忧，有茫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松开手，哼着不成调的歌去洗手了。
刘梅梅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她关小了灶火，锅里的青菜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她低头看着自己握着锅铲、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又抬眼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而遥远。她精心分割的两个世界，似乎因为丈夫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风险的决定，而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深不见底的湖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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