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坠山时,悦来客栈的朱红门匾被染成蜜色。
陆青锋跟着李昭宁跨进门槛,鼻尖先撞上一股子热辣辣的香气——张掌柜正端着漆木托盘从后堂跑出来,腰间的围裙沾着油星,额头的汗珠子落进衣领里。
“陆大侠,郡主!”他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瓷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小的自家腌的酱牛肉,刚出锅的桂花糯米藕,还有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话没说完,手突然抖了抖,那坛泥封的酒坛差点摔在桌上。
李昭宁伸手扶住酒坛,眉峰微挑:“张掌柜这是?”
张掌柜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往门外扫了扫。
客栈里此时没旁的客人,跑堂的小二正蹲在门口擦铜壶,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像怕房梁上落着耳朵:“今日县尊虽断了案...可赵捕头被押时,小的瞅见他腕子上有道青疤。”他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划,“拇指宽,像被什么铁箍勒的——上个月东市刘屠户的儿子被赌坊抓去,说也是这青疤,后来人在城西乱葬岗被发现时,心口插着根带‘天’字的银簪。”
陆青锋的指节在桌沿轻轻叩了叩。
他注意到张掌柜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木屑,是方才替女儿收拾酒楼时蹭的——那间被王三眼强占的三层酒楼,此刻该正被百姓敲锣打鼓地挂回“张记”的招牌。
“您是说赵捕头背后有人?”李昭宁的银鞭搁在膝头,尾端的红缨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晃了晃。
张掌柜的脊背瞬间佝偻下去,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影。
他抓起酒坛往三人杯中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在桌布上,洇出个深黄的圆:“小的就是个开酒楼的,哪懂这些。就是...就是昨儿半夜,有人往我窗台扔了块碎砖。”他从怀里摸出块青灰色的砖角,上面用朱砂画着把滴血的刀,“县丞的小舅子跑了,可这刀...这刀还悬在咱们头顶呢。”
李昭宁的指尖按在银鞭的缠丝处,指节泛白。
陆青锋却忽然笑了,他抓起块酱牛肉咬了口,辣得舌尖发颤——是张掌柜的女儿最擅长的辣卤,和昨日那姑娘攥着借据哭时,手里攥的半块酱牛肉一个味儿。
“张掌柜且宽心。”他擦了擦嘴,“刀悬着,总得有人砍了它。”
张掌柜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猛地起身,围裙带子被椅角勾得险些栽倒:“小的...小的去后厨再端碗汤!”话音未落就往楼下跑,木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乱响。
李昭宁望着他的背影,银牙咬了咬嘴唇:“这县里的官,从捕头到县丞,都烂到根了。”她端起酒盏又放下,“方才在公堂,县尊看我的眼神跟见了鬼似的——我虽穿了便服,可那枚羊脂玉扳指是父皇赐的,他能认不出?”
陆青锋没接话。
他摸出怀里的账本残页——是从王三眼赌坊的夹墙里翻出来的,边角还沾着霉味。
白天在公堂时他没细看,此刻借着窗棂漏进的最后一缕光,那些墨迹渐渐清晰:
“五月初三,刘记米行,三十两;五月初八,城西货栈,五十两;五月十五,天字号钱庄,三百两整。”
“天字号?”李昭宁凑过来看,“那是京城最大的民间银号,我母妃的脂粉钱都存那儿。听说东家姓周,跟太医院院判是表亲。”她的指尖划过“天字号”三个字,“可赌坊收钱庄的钱做什么?”
陆青锋的拇指着纸页边缘。
现代当侦察兵时,他学过看账本——不是看数字,是看数字之间的呼吸。
王三眼的赌坊专坑百姓,可这几笔大额进账,分明是有人在“喂”他。
就像猎人喂饱了猎犬,再放出去咬更肥的肉。
“张掌柜说的银簪,带‘天’字的。”他把账本往李昭宁面前推了推,“天字号的标记,是银葫芦。”
李昭宁的瞳孔缩了缩。
她突然伸手掀开窗边的红绸帘,晚风卷着楼下茶摊的说书声灌进来:“...那捉刀人腰悬玄铁刀,一刀劈了王三眼的狗头——”
“他们说的倒热闹。”陆青锋把账本收进怀里,“可真正的戏,才刚开场。”
更鼓敲过三更时,陆青锋坐在桌前翻《九阳神功》残卷。
烛火被风掀得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张牙舞爪的黑。
李昭宁靠在窗边打盹,银鞭搁在膝头,发梢沾着桂花酿的香气。
忽然,她猛地首起身子。
“陆公子。”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赵捕头被押时,我见他怀里掉出张纸。是封密信,我让小顺子捡了——”她摸出块染血的绢帕,里面裹着半张皱巴巴的信纸,“当时忙着审案没细看,只记得末尾的署名...像是个‘赵’,可笔锋走势...”她的手指在桌上虚划,“倒像刻意模仿的。”
陆青锋的目光落在那半张信纸上。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把“赵”字的最后一捺照得通红,像道滴着血的伤口。
李昭宁的声音像根细针,“叮”地扎进陆青锋的神经。
他捏着半张信纸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节度使府,那是大炎朝节制一方军政的重镇,手掌数州兵力,连州府知府见了都得行半礼。
王三眼不过是个欺行霸市的赌坊主,如何能让节度使府的人给他下密令?
“你确定?”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李昭宁将绢帕往桌上一摊,被血渍浸皱的纸角上,果然有行极小的蝇头小楷,在烛火下泛着暗黄:“奉命于节度使府”。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母妃曾教我辨认官印笔迹,这‘奉’字的提手旁起笔带钩,是节度使府文书房的惯用笔法——去年秋猎,我见过他们呈给父皇的捷报。”
陆青锋的喉结动了动。
现代当侦察兵时,他学过从蛛丝马迹里抠情报,可此刻这线索比战场上的雷区还危险。
他想起白日公堂上县尊那身冷汗,想起王三眼账本里天字号钱庄的三百两,想起张掌柜窗台上带血刀印的碎砖——原来这些零散的线头,全系在节度使府这枚大印上。
“我们动了不该碰的蛋糕。”他的声音低得像闷雷,“他们养王三眼当刀,刀砍向百姓时没人在意,可刀被人折断了......”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吱呀”声。
是瓦砾被踩碎的动静。
李昭宁的银鞭“唰”地抽出半尺,红缨在烛火下晃成一团血。
陆青锋己经起身,龙象般若功运转至指尖,窗纸被他戳出个细孔——月光下,一道黑影正贴着墙根往巷口挪,腰间悬着的铁牌在夜色里泛冷光,像是公门差役的腰牌。
“追?”李昭宁按住他的手腕。
陆青锋却摇了摇头。
他望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巷口,转而盯着窗台下的青石板——那里有半枚带泥的鞋印,鞋底纹路呈菱形,和白日里赵捕头靴底的花纹一模一样。
“他们在探我们的底。”他扯过桌上的酒坛,仰头灌了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痛,“现在打草惊蛇,反而中了套。”
李昭宁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望着陆青锋将半张信纸和账本残页塞进怀里,又摸出块火折子,将张掌柜给的碎砖在手里转了转——砖角的血刀印还新鲜,像是用朱砂混着人血画的。
“明日我去买马。”陆青锋突然开口,“往南二十里有个马市,那边的马贩子嘴碎,或许能套出点节度使府的动静。”
“我跟你去。”李昭宁立刻站起,银鞭往腰间一系,“我带了暗卫在城外,让他们先去探路——”
“不行。”陆青锋截断她的话,“你是郡主,太显眼。”他指了指她腕间的羊脂玉扳指,“白日里县尊就是被这东西吓破了胆,要是节度使府的人认出来......”
李昭宁的手指下意识覆住扳指。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切成明暗两半。
她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陆公子倒是会使唤人。行,我留在客栈等你——但要是过了午时你还不回来......”她晃了晃银鞭,尾端的红缨扫过陆青锋的肩,“我就带着暗卫杀到马市找你。”
陆青锋被她的首白逗得笑出声。
他吹灭烛火,月光立刻漫进屋子,将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
李昭宁靠回窗边,听着他在桌前翻《九阳神功》残卷的沙沙声,忽然轻声道:“陆公子,你说这天下不平事,到底有多少是藏在金印和朱笔底下的?”
陆青锋的手指顿在书页上。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现代退伍时班长拍他肩膀说的话:“小陆,这世上总有人要当刀尖。”此刻他摸着怀里的玄铁刀,刀鞘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原来穿越到这江湖,他还是那个要当刀尖的人。
“总会砍完的。”他说。
更鼓敲过五更时,李昭宁蜷在椅子上睡着了。
陆青锋替她披了件外衣,转身推开窗户。
晨雾漫进巷口,像团未散的墨。
他望着青石板路上若有若无的鞋印,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刀——这刀他昨日刚用它劈了王三眼的刀,今日怕是要沾更重的血。
第二日清晨,陆青锋裹着件灰布短打走出客栈。
他往怀里塞了块张掌柜女儿塞的酱牛肉,往马市方向走去。
路过一条僻静小巷时,巷口的老槐树上突然飘下片枯叶,正落在他脚边。
叶背用血写着个“止”字,墨迹还未干透。
他抬头望去,巷子里的青瓦上,有道影子一闪而逝。
(http://www.yinghuaxs.com/book/jaficj-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yinghua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