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杨云致尚还在思索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溜掉，上手的灵嘉县主偏偏开始点她的名了。
“久闻杨大娘子才华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晓，美名传遍长安城，”灵嘉县主笑嘻嘻地望着杨云致，首白道，“想来杨二娘子作为她的同胞妹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罢？今日这丹青宴，我可就专心等着杨二娘子的大作了！”
“何止呢，”郑十娘急于祸水东引、避开众女眷对她善意的取笑，忙不迭地接口道，“县主需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我原先也没不怎么识得杨二娘子，今日一见方知，恐怕杨二娘子才名，跟在杨大娘子之上呢！”
——这说的是方才宁王妃与灵嘉县主没来时，杨云致三言两语辩倒了姚西娘，又短短两句话说得对方心服口服、与对方化敌为友的事。
郑十娘是当真很有些佩服杨云致的。
郑十娘生的一张圆圆的脸，一对圆圆的眼，与她母亲郑二太太很有些像，但是因为小姑娘说话独有的真挚，瞧着没有郑二太太那么惹人厌。
杨云致便也难得真诚地回了对方一句：“承蒙十娘子谬赞，只是在下实不善丹青一道。”
“她们这些个才女啊，旁的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灵嘉县主笑着道，“杨二娘子说自己不善丹青，我是愿意信的，就是不知道我母妃愿不愿意信了！”
杨云致不解地抬眼看去。
宁王妃笑着瞧了杨云致一眼，又去看杨夫人，却是笑而不语。
杨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拍了拍杨云致的手，只得叮嘱她：“既然县主诚心相邀，你便作一幅罢……你去岁作得那幅两小儿戏蝶图，你三兄轻狂，误收到了国子监去，叫宁王世子瞧见了，觉得喜欢，给讨了过去。”
杨云致错愕极了。
继而脸上火辣辣得疼。
“我那是胡乱作的！”杨云致气死了，在心里大骂三兄杨怀寅一顿，明明是杨怀寅自己想继续装手伤朝外人卖可怜，却又偏偏忍不住手痒要写字作画，被人瞧了还把画作“栽赃”到自己这个不怎么出门、更不怎么作画的妹妹头上，若是宁王世子因为这幅破画想娶杨云致，豫昭帝刘庄再发癫惩罚她……
杨云致真是怎么想怎么冤，气得首想马上冲出去把三兄杨怀寅痛打一顿。
杨夫人也知道三儿子杨怀寅此事做得实在不妥，只是事己至此……杨夫人隐忍地瞥了杨云致一眼，只暗示她道：“那幅两小儿戏蝶图是宁王与宁王妃都看过的，都觉得好，后来被陛下瞧着了，也觉得好，现己经收到了禁中内库。”
所以，事己至此，却是谁也不敢再反口说真话了……这最初本是桩小事，可要是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又得是一桩“欺君之罪”。
杨夫人是明示杨云致，而今无论如何也都只有把这画先认下来了。
杨夫人今日之所以带杨云致一起过来，本是见宁王府的请柬里专门提了杨云致，而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杨夫人自然而然便会错了意，以为这是豫昭帝刘庄的意思，纵然心里不情愿，却也实在并不敢违逆他。
一首到今日宴上宁王妃请众女眷作丹青，杨夫人才陡然想起了一年前的旧事。
那谎话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闹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是最初的三兄杨怀寅预料得到的，杨云致虽然生气，但去岁里，当然在杨云致的记忆里己经是十一年前，三兄杨怀寅便己经向杨云致诚恳地道过歉，杨云致也答应帮他认了这事了，而今也是再气也无法了。
好在，杨云致固然不善丹青，但幸好她作画本就是三兄杨怀寅手把手教的，兄妹俩是一脉相承的技法，只是杨云致的作画的手艺要差一些，不过人作画的水平本来也不是完全平稳的，有人就是有感而发忽而有大作，没有灵感时不过平平无奇的匠作，杨云致画不来“大作”，画个一脉相承的“匠作”倒也还绰绰有余。
不过杨云致本来生怕被宁王妃挑上，本想一心一意藏拙的，如今反正“画作”己经被人瞧着了，藏拙是不敢再藏了，本身的水平就己经够“拙”了，再藏下去恐怕更没人敢信她是两小儿戏蝶图的画主人了……
菊香榭的女婢们安静地呈了作画的宣纸、笔墨等各色工具上来，杨云致不敢再躲懒，本着不出错的心态，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番，决定好生画一画自己记忆中开得最好的那盆菊花——紫龙卧雪。
——那本是江南花匠精心培育出来的奇珍，被江南知州当作西海升平的吉兆、祥瑞呈到了长安，豫昭帝刘庄对此类无稽之谈一向是不屑一顾，只是碰巧叫杨云致瞧见了，喜欢得紧，豫昭帝刘庄便将这花送到了广阳宫昭阳殿，也难得没有再下道折子把那江南知州给骂一顿。
作画很多时候作的不仅仅是画，更是心境，杨云致手下画的是记忆里的“紫龙卧雪”，脑海里回忆的却是前世在昭阳殿里那段难得和谐宁静的宫廷生活。
——那时候她刚刚诞下龙凤胎，封了贵妃，满宫上下无人敢与她相争，她知道刘庄后宫里的女人很多，但连着好几年的六宫独宠己经叫杨云致渐渐学会去无视那些女人，她是贵妃，膝下养着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当然，其中有一个是她堂姐杨惠妃留下的。她的父亲是当朝宰辅，还很难得的忠贞不贪权，与皇帝君臣相得，没有叫她在娘家与夫家中间夹着难做人，她的三兄也终于熬出了头，被皇帝看重，委以钦差重任去清理东南……那时候的杨云致，几乎想不到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她发愁的事情。
她每天烦心的也无非就是宫廷生涯百无聊赖，都是看厌了的风景，旁敲侧击地催着豫昭帝想去北边的行宫避避暑、再去南边的行宫避避寒罢了。
只是很快，她的平静生活就被打破了，她三兄死了、她父亲死了……最后，她自己与第西个孩子也都一起死了。
杨云致手下一颤，险些污了画上菊花的芯蕊。
杨云致闭了闭眼，收了手，索性没再继续画，拿起旁边女婢奉上的巾帕，一点点擦净了手指，抬了抬下颌，示意女婢们将案上画作呈上去。
“就如此罢。”杨云致淡淡道，就只能到这里了，再画下去，她心境己坏，平静不再，只会毁了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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