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昭帝刘庄缓缓地吐了出一口气，神色平静道：“朕没有生气，也犯不着为那些本就不相干的人伤心……朕只是免不了感慨，朕这后宫里，当真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什么卧薪尝胆的英雄好汉都有。”
“哦，对了，朕是不是还没有告诉过你，”豫昭帝刘庄颇有些自嘲地笑着道，“昔年韩王张勋暗中反水崔家、秘密来投靠朕，向朕暗示的第一桩条件，就是要朕事成之后纳了他那个当初没有成功送进寿王府的庶长女入宫。”
杨云致一下子想起了除夕宫宴上满怀不甘与痛苦地凝望着她的张昭容……
杨云致不想再去触碰豫昭帝刘庄的伤心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称并没有生气伤心的豫昭帝刘庄……杨云致索性抓着韩王府转移话题，故作调侃道：“真没看出来，那韩王张勋还是个挺执着的性子，怎么也非得要把女儿送到大周皇室里来！陛下和寿王可足足相差了有十二岁，这样都能一女两送、叔叔不行再送侄子，这也忒不讲究了些。”
“那个所谓的‘庶长女’可是千里迢迢从凉州带回长安的，韩王张勋又如何能够去不‘执着’！”豫昭帝刘庄听得不由一笑，挖苦道，“那本来就是他与氐女原配生下的女儿，故意假称是庶女带在身边，一开始夫妻俩是计划好了儿子跟着母亲在凉州、女儿跟着父亲回长安，好以共同的子女一起作为两边互相沟通的‘纽带’的！”
“只是先帝安排人帮着韩王张勋‘假戏真做’了，这个氐人女儿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留着未必能起得了什么作用，杀了却是连个氐人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一首留在韩王府里还要替氐人监视自己，”豫昭帝刘庄微微冷笑道，“韩王张勋自然巴不得把她送到大周的皇室里去，既最后能帮他这父亲挣一份颜面，也好叫那氐人女儿转移注意力，更多去盯着大周的皇帝去！”
杨云致想到上辈子一向以“沉默温顺”示人的张昭容，又想到了张昭容上辈子最后那悄无声息病死的结局……突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照陛下这么说，韩王张勋是张昭容的亲生父亲、蒲穆尔桑是张昭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杨云致错愕不己道，“那蒲穆尔桑到长安城里来行刺韩王张勋……兄长要杀父亲，张昭容她自己知道吗？”
“她自然知道，”豫昭帝刘庄赞赏地捏了捏杨云致的侧颊，微微冷笑道，“两辈子在韩王张勋与蒲穆尔桑之间转圜的‘中间人’就是她……也是朕托大了，明明知道他们姐弟二人借氐人秘术暗中有所来往，却还是大意地倚赖了上一世的认知，没有更加妥当细致地防备。”
“你不必去理会她，”言及此，豫昭帝刘庄想到了自己冬狩布局时的失误、杨云致为此多吃的那几多苦头，不由难掩厌恶道，“上辈子朕是怕她坏事，送她先行一步、提前下去地下等着她的父亲和弟弟了，这辈子是怕杀了她会打草惊蛇才忍耐到今日……不过离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杨云致听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要说不恨呢，张昭容及其身后的凉州氐人们对杨家人都满怀恶意，她的弟弟蒲穆尔桑安排的刺客毫不留情地补的那第二箭，也首叫杨云致在南山行宫里多躺了半个月。
而且听豫昭帝刘庄这意思，恐怕现在杨相府之所以会被牵涉到冬狩行刺案里，多半也是因为行刺失败后落网的蒲穆尔桑，在明知道杀大周皇帝无望的前提下，索性只坚持咬定了是韩王府与杨相府在幕后指使他行刺的，这样三个仇敌里至少能一口气除了两个……若是由此而论，两边确实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好像杨云致也没法大度地表示完全“不恨”。
可要说有多恨呢……杨云致心里空落落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恨的情绪。
“氐人，”杨云致两辈子都没有去过凉州，甚至因为杨明舒身为韩王妃在凉州一带名声颇佳的缘故、厌屋及乌地对这西北之地也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杨云致喃喃道，“我们对氐人的手段，是不是还是太狠了一些……”
先帝是一心想要凉州，杨父是忠于君主忠于大周，韩王张勋是贪婪无度、自取灭亡……可这些人，杨云致一个都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但她曾经是一个母亲，也即将马上再一次要作母亲，她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韩王张勋的氐女发妻又做错了什么？
韩王张氏一脉代代求娶氐人豪族之女，两边是早有默契的政治联姻，甚至可以都称得上是“为国联姻”、民族联姻……可既然两个人在一起能接连生下三子一女，或许还有其他没养活的杨云致都不知道的，那定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夫妻情分在的吧。
可是先帝想要凉州，韩王张勋选择了富贵长安，那氐女便只能在夫君的诱劝下假死、失了名分隐姓埋名地藏在凉州氐人间，作为日后韩王张勋可以回来再进一步控制凉州的“活人纽带”……后来更是干脆假死便真死，和她的两个大儿子一起被先帝安排人秘密处死了。
就连大周朝廷留下了她唯一一个小儿子的一条命来，也仅仅只是因为，周人做事讲究个含蓄、大周皇帝想要脸面、大周朝廷做事要“师出有名”……他们留着她最后唯一那一个小儿子的性命，只是因为想把他留作一把好用的“刀”。
但权力与政治的异化之下，人不再是人，而只是一个个人型的工具，一切都是更好地服务于更大的利益……可是这里面，那个氐女做错了什么？凉州那些并没有争权夺势之心、只一心想要活下去混口饭吃的底层氐人百姓们又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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