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父亲去医院。只是这一次，由姑姑全程走流程，艾敬搀扶着父亲跟在后面。
“21日下午做胸部CT。”姑姑将缴费单折好放进帆布包，指尖划过“增强扫描”的字样，“敬敬，你带爸去走廊坐会儿，我去借个轮椅。”
父亲的手搭在艾敬臂弯里，比上次出院时又轻了些，仿佛一片风干的树叶。艾敬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那是试图压抑的咳嗽。
“爸，难受就咳出来。”她将纸巾递过去。
父亲摇摇头，指节抵着嘴唇，首到指缝间泄出一声闷咳，才哑着嗓子说：“没事，就是有点痒。”他望着走廊尽头的“禁止吸烟”标识，忽然笑了，“想起你小时候，总把‘禁’字念成‘森’。”
艾敬别过脸去，看阳光在父亲头顶的白发上跳跃，那些银丝比三个月前多了很多，也稀了很多。
姑姑还是很优秀的，一顿操作猛如虎，从微信公众号挂号，到挂号机器设备取号，再到候诊室确认，以及住院手续办好，流水作业，全部搞定。
22日的检查从清晨开始。血液全套检查时，护士在父亲手臂上找血管，碘伏棉签在松弛的皮肤上擦了又擦，像在擦拭一件脆弱的瓷器。
“叔叔太瘦了，按道理比较容易找血管。”护士轻声解释，针头扎进去的瞬间，父亲的眉峰微微皱起，却转头对艾敬笑：“忘记是多少次被扎针了。”
脑颅增强核磁的等待区里，父亲靠在她肩头打盹，呼吸声混着机器的嗡鸣，震得她锁骨发颤。她想起大一那年送父亲去车站，他也是这样靠着她打盹，那时他的头发还浓黑如墨。
颈部B超室的探头在父亲皮肤上滑动，医生盯着屏幕说：“附壁血栓缩小了些。”艾敬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耳膜上轰鸣，首到医生补了句“输液港暂时不能取”，才敢伸手握住父亲冰凉的手。
23日清晨，阳光穿过病房窗帘的缝隙，在父亲枕边投下细长的光条。姑姑端着温水进来，看他吞服地塞米松片时喉结滚动，忽然开口：“老兄，要不我来喂？”
父亲摇头，指腹着药瓶标签：“自己能行。”药片滑入喉咙时，他皱了皱眉，像尝着人生的苦。
下午的双侧锁骨上窝淋巴结彩超让艾敬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看着医生在报告单上写下“未见明显异常”，才敢深吸一口气，却在出门时撞翻了走廊的绿萝盆栽。
“没事的，敬敬，我来整理。”姑姑笑着收拾泥土，“你爸这病啊，就像这绿萝，看着蔫哒哒的，根扎稳了就没事。”
“姑姑，你真会打比喻。”艾敬蹲下身帮姑姑一起收拾。
24日是化疗日。培美曲塞的淡粉色药水在输液袋里轻轻晃动，像掺了水的葡萄酒。护士第三次扎针失败时，艾敬的指甲己在掌心掐出西道月牙形的痕。
“对不起，叔叔。”护士的声音带着歉意，额角沁出汗珠。
父亲倒是乐观，目光停在病房电视的戏曲频道。他的手背上鼓起几个青紫色的小包。
艾敬其实有点想吐槽护士了，但是想想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她也不是故意扎不好血管。最后是护士长过来扎针，一针见血，又快又准。听得到小护士也是很庆幸地深呼吸了一下，感受得到她刚才的压力有多大。
父亲的手在输液管旁轻轻颤动，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艾敬握住那只手，感受着掌心里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用这双手举着她摘槐花，花瓣落在她发间，他笑着说：“我家闺女是花仙子。”
25日输免疫药时，父亲忽然指着吊瓶说：“像不像你小时候玩的玻璃珠？”艾敬看着替雷利珠单抗的琥珀色液体，想起床头那罐被她弄丢的玻璃弹珠，喉咙忽然哽住。
下午出院结账时，阳光正烈。姑姑在收费窗口前数着自费单上的数字，指尖在“3000”的字迹上停顿：“怎么比上次多了这些？”
收费员解释着报销比例和药品差价，艾敬看见父亲在一旁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像做错事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他藏在衣柜深处的降压药空盒，想起他总说“太贵了别买”的蜂蜜，心里还真的沉重了一些。
回家的车上，父亲望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忽然说：“你妈走那年，也是农历八月。”姑姑从后视镜里看他，目光里有痛惜，有理解。
离家去学校的倒计时三天，像被按了快进键。艾敬收拾行李时，父亲坐在床边看她叠衣服，忽然开口：“带件厚外套，西川的秋天比湘南凉。”
“知道啦。”艾敬很爽快地附和着。
姑姑在厨房熬银耳莲子羹，香气漫进房间时，父亲忽然指着她行李箱上的考研贴纸：“艾艾，几月考试？”
“还要明年1月，还有几个月，放心。”艾敬其实心里很懂，父亲是担心他等不到她考试，或者等不到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出发那天，姑姑开车载着他们去机场。父亲执意要下车送她，艾敬听见他轻声说：“几年前送你上大学，也是这样的场景，是你哭得像个小泪包。”
“现在不哭了，我是大人了。”可话音刚落，鼻尖就泛起酸意。
安检口前，父亲的手在她肩头上轻轻拍了拍，像拍着一件舍不得的行李。姑姑别过脸去，假装看航班信息，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进去吧，别误了飞机。”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艾敬转身时，她不敢回头，怕看见父亲望着她的眼神，怕看见姑姑偷偷擦泪的模样。
飞机冲上云霄时，云层在舷窗外翻涌如浪。艾敬突然摸出口袋里有父亲塞的润喉糖，包装纸印着“清嗓利咽”的字样。
泪水忽然决堤。她想起大一那年父亲在火车站说的“常回家看看”，想起父亲在病房里数着吊瓶气泡的模样，想起父亲掌心的老茧和鬓角的白发。
她在心里祈祷着：“爸爸，要好好的，等我考上研，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
阳光穿过云层，在她手背上投下光斑。艾敬望着舷窗外的蓝天白云，忽然明白：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有些成长，是为了守护生命里最珍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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