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网，将病房裹得密不透风。艾敬坐在折叠椅上，膝盖上摊开的《考研英语阅读理解200篇》，被空调风吹得沙沙作响，书页间夹着的考研倒计时便利贴轻轻颤动，仿佛在提醒她时间的紧迫。
父亲躺在病床上，术后的伤口恢复得还算顺利，监护仪的绿光规律地跳动，暂时带来些许安心。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台，父亲便频繁往返于病床与洗手间之间，眉头紧蹙，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又想去厕所？”艾敬连忙起身搀扶，触到父亲腰间的引流管时，指尖微微发颤。
看着父亲在洗手间里痛苦挣扎却尿不出的模样，她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那个曾经风里来雨里去、跑好几里路不带喘的强壮男人，此刻竟虚弱得如风中残烛。
医生安排的尿检和B超结果显示前列腺问题加剧，开了药却迟迟未送到病房。
艾敬第三次催促护士站时，年轻护士正忙着处理另一床的抢救，声音里带着歉意：“药房今天系统故障，实在抱歉……”
话未说完，又被呼叫器打断。走廊里传来家属焦急的呼喊，艾敬望着墙上的时钟，分针己经走过三圈，父亲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她翻开医院公众号，在用药清单里找到那串陌生的药名，立刻打开地图搜索附近药房。
窗外忽然响起闷雷，乌云如墨般翻涌，暴雨倾盆而下。父亲蜷缩在床头，嘴唇发白，轻声说：“别去了，等雨停……”
“很快就回来。”艾敬抓起伞冲进雨幕，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鞋面，顺着裤腿往上攀爬。
药店的玻璃门被风吹得哐当响，药剂师核对药名时，艾敬盯着墙上的“急患者所急”标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接过药袋的瞬间，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惊雷炸响，她浑身一颤，却想起父亲疼得冷汗首流的模样，咬咬牙冲进雨里。
回到病房时，艾敬己成了落汤鸡，头发滴着水，贴在脸上。
父亲挣扎着要起身拿毛巾，被她按住：“先吃药。”
温水送服下药物，父亲闭上眼，掌心轻轻覆在他肚子上，才几天功夫，就感觉那粗糙的手掌纹路皮肤，像一片干涸的河床。
午后做增强头颅核磁时，艾敬才发现检查需要空腹，而父亲清晨己喝了粥。等待的三个小时里，父亲靠在她肩头打盹，呼吸声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望着走廊尽头的“禁止喧哗”标识，想起昨夜复习到凌晨时，父亲偷偷塞给她的热牛奶——那时他还能独自起身倒水，此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渐失。
好在一切都还是朝好的方向发展，父亲在慢慢恢复中，医生看完核磁结果，说其实可以回家休养了。
父亲最高兴了，这么多天，蜷缩在病房里，他听到可以出院了，脸上顿时愁云消散。
只是，出院手续因异地社保问题卡住时，艾敬在窗口前站得腿酸，身后排队的老人咳嗽声此起彼伏。
办事员重复着“系统故障，请下次再来”，她看着父亲坐在轮椅上打盹的身影，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为她办入学手续时的模样，那时他的背影像座山，此刻却缩成小小的一团。
终于带着父亲回到家，己是暮色西合。阳台上的仙人球蔫蔫的，叶片上积着灰尘。
父亲指着客厅墙上上的旧相框，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年拍的全家福，那时她扎着羊角辫，父亲穿着白衬衫，笑容明亮。
“给你妈点跟香吧。”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释然与疲惫。
艾敬点点头，赶紧将神龛的香烛点燃。她对着母亲的遗像，默默许了两个心愿，祈祷父亲能够快点好起来，顺便预祝自己可以考上研究生。
许完愿，艾敬开始打扫卫生，然后下楼买菜，回来烧饭。
很快就做了三道菜，香芹百合、丝瓜炒蛋、香干炒肉，都是比较清淡的口味。
但父亲连连说好吃，说很久没有吃过女儿的手艺了。
艾敬看着父亲吃得像个孩子，心里也觉得暖暖的。
夜里起风了，艾敬给父亲掖好被子，听见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手机屏幕亮起，李冬阳发来消息：“艾艾，想你了。”
她望着熟睡的父亲，喉间涌起酸涩——那些曾以为天大的考研压力，在生命的重量面前，忽然变得轻如鸿毛。
病理分析结果出来那天，阳光正好。艾敬握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肺腺癌IVA期”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大家都没有太当回事。
只是，父亲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忽然说：“你小时候总说要当记者，去很远的地方……”
“爸，我哪儿也不去。”她打断父亲的话，声音里带着倔强，“等你好了，我带您去北京走走，去看看升旗仪式吧。”
知道肺腺癌IVA期后的第五天，父亲能在阳台上站一会儿了。
艾敬给他泡了杯胖大海，看阳光穿过玻璃杯，在地板上投下温润的光斑。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父亲望着天空，忽然说：
“你妈走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现在才知道，有些事，塌了也得扛着。”
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感受着掌心里的温度。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翻书，又像命运在低声诉说——生命的褶皱里，总有疼痛与希望并存，如同此刻杯中的胖大海，在沸水里舒展沉浮，终成一味回甘。
夜幕降临时，艾敬打开台灯，在病历本背面写下今日复习进度：“完成新闻学研究方法第三章笔记，陪父亲散步30分钟，药物按时服用。”笔尖停顿片刻，又添上：“明天带父亲去公园看荷花，记得带保温杯。”
某个深夜，父亲忽然清醒些，指着她桌上的考研资料：“爸爸没用，耽误你学习了……”
“瞎说什么呢，没耽误。”艾敬翻开笔记本，最新的笔记里夹着医院的缴费单，“您看，我把治疗流程写成了新闻稿结构，‘标题-导语-主体-结尾’，记得特别牢。”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柔光，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温暖的午后。
月光透过纱窗爬进房间，落在父亲熟睡的脸上。艾敬轻轻合上书本，听见远处的蛙鸣渐起，忽然想起那次去色达登攀山顶时的星空——那些闪烁的繁星，终会连成照亮前路的光。而此刻，她握着的，便是最珍贵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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