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七月像个巨大的蒸笼,蝉鸣声裹着热浪扑在医院的玻璃幕墙上。
艾敬握着父亲的复查单,在肿瘤科走廊里缓慢挪动。取号机前的队伍蜿蜒如蛇,电子屏上的“23号”像枚生锈的钉子。
父亲坐在轮椅上,左手攥着保温杯,杯身上“出入平安”的烫金字被磨得发毛。
“爸,要不你去那边坐会儿?”艾敬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休息区,那里有台吱呀作响的电扇,吹着穿堂风。
父亲摇头,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跟着你踏实。”他真的苍老了好多,这让艾敬鼻尖发酸。手术和化疗让他变得胆怯和卑微,如今连独自坐着都让她放心不下。
抽血室传来小孩的哭声,艾敬攥紧父亲的手。针头扎进皮肤的瞬间,父亲下意识往她怀里躲,像个害怕打针的孩子。
DR室门口,父亲扶着墙慢慢站起,踉跄着往机器方向走。
艾敬伸手搀住他的腰,触到嶙峋的脊椎骨,突然想起昨夜帮他擦身时,那些突兀的骨节像深秋的枝桠,在苍白的皮肤下支棱着。
中午在医院食堂吃饭,父亲盯着餐盘里的清炒白菜,迟迟不动筷子。“油太大了。”
他用勺子拨拉着菜叶,声音里带着歉意,“你去买瓶醋吧,拌着吃爽口。”
艾敬起身时,看见邻桌陪诊的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麻辣香锅,红油溅在白色瓷砖上,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主任办公室的空调出风口结着薄霜,把“妙手回春”的锦旗吹得微微晃动。主任翻看检查报告时,钢笔尖在“肺腺癌ⅣA期”上停顿两秒,艾敬的心跳也跟着漏了半拍。
“恢复得不错。”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神,“联系主管医生做基因检测吧,看看有没有靶向药。”
走出诊室,父亲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敬敬,我想去坐一会,有点累了。”
父亲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艾敬看着他涨红的脸,想起昨夜听见他在卫生间偷偷吃药的声音——那瓶止咳药,是她趁他不注意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基因检测的白片借得并不顺利。病理科的窗口贴着“系统升级中”的告示,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敲着键盘,语气里带着不耐烦:“说了今天拿不了,明天再来。”
艾敬攥着缴费单,指甲在纸角掐出褶皱:“我爸等着用药,通融通融行吗?”对方抬头,目光扫过父亲枯瘦的模样,终于叹着气打开档案柜。
阿K在医院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手里的奶茶早己凝成温水。
“阿K,”艾敬看着好友晒红的脸,“不好意思,一首在忙,才来接你。”
“嗨,没事,你爸咋样了?”阿K一脸关切地问道。
“在恢复中,还算比较稳定。”艾敬坦然地说道。
“嗯,肯定会好起来。”阿K把奶茶塞进她手里, “许静和申缘让我带话,说考公培训结束,就来看你和叔叔。”
“阿K,有你们在,真好。”艾敬牵着阿K的手往病房走。阿K简单地跟艾敬父亲寒暄,然后又匆匆赶往几所高校联合组织的夏令营活动,这也是为了保研的那丝希望作准备。
艾敬出病房送阿K,并祝福自己最好的朋友可以有好的表现。她俩相拥后告别。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那天,暴雨砸在办公室玻璃上。艾敬盯着手机屏幕,“无匹配靶向药”的字样在对话框里跳成模糊的光斑。
她拨通那家进口药公司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抱歉,目前国内确实没有这个型号……”
话音未落,艾敬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心跳声,像暴雨拍打铁皮屋顶。
化疗室的座椅泛着冷光,父亲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落,忽然说:“像小时候带你去看的水帘洞。”
艾敬笑了,却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银光。培美曲塞混着卡铂流入血管,她数着输液管里的气泡,每一颗都像沉重的砝码,压得她喘不过气。
夜里十点,父亲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凉得像冰:“敬敬,还真的有点痛。”
监护仪的绿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眼窝更深了。艾敬别过脸去,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划过“10”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说:“爸,还痛吗?”
“嗯,习惯就不痛了。”父亲无奈地笑了笑。
免疫药输到一半时,父亲开始剧烈咳嗽。艾敬冲出去喊医生,拖鞋在地面滑出刺耳的声响。
护士推来雾化机,白色的雾气漫过父亲的脸,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说道:“舒服一点了,否则真要咳死了。”
艾敬点头,却在转身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像两颗的荔枝。
又是在医院住了5天。艾敬己经将英语阅读理解200篇全部做完,且能全部翻译。
出院那天,阳光穿过云层,在父亲背上投下光斑。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住院部大厅时,有人在播放《好日子》,艾敬听着歌词,但是有点搞笑地是,她想起母亲去世那年,父亲也是这样慢慢走着,手里攥着医院的死亡证明,像攥着一片轻盈的羽毛。
回到家,父亲在沙发上坐下。艾敬给他泡了杯热水,热气在玻璃杯里旋转。
父亲轻声说“谢谢”。
深夜,艾敬在厨房熬粥,听见父亲在客厅打电话。“没事,都好着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敬敬考上研就好了,她忙……”艾敬握着汤勺的手顿住,粥锅里的气泡咕嘟作响,像谁在无声地哭泣。
人生好难啊,难到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但她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你看,星星越亮,说明天越黑。”
凌晨三点,父亲起床上厕所,艾敬听见动静,赶紧起身搀扶。路过客厅时,月光爬上他的侧脸,她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柔光。
那时母亲还在,他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父亲说:“敬敬,以后要做个勇敢的人。”
她扶着父亲躺好,替他掖好被角。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清脆,像在为每个深夜未眠的人伴奏。
她摸出手机,给李冬阳发消息:“冬冬,想你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看见床头的仙人球新芽,在月光中轻轻颤动,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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