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住了五天，阿K说想去色达五名佛学院看看。然后俩姐妹就坐上了前往色达的大巴车。
当大巴车碾过317国道的碎石时，阿K的头轻轻撞在艾敬肩上。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颊上投下晃动的树影。
“累了就靠会儿，到佛学院还有两小时。”艾敬轻声说，指尖无意识着阿K手背的输液针孔。那些淡青色的痕迹像留在雪地上的爪印，提醒着她们刚从深渊里爬出来。
阿K摇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峦被云雾缠绕，黛青色的山体间蜿蜒着玉带般的溪流，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山脚下是成片的格桑花，粉白相间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更远处，佛学院的红房子己隐约可见，如同一把撒在绿毯上的朱砂，在天地间洇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艾艾，”阿K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说人真的能放下吗？”
艾敬一愣，转头看她。好友的侧脸浸在阳光里，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下晃成细碎的蝶翅。她的目光越过阿K，看向车窗外——湛蓝的天空中，一只鹰正舒展翅膀掠过经幡。那些五彩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被山风扯成流动的彩虹，与远处雪山顶的皑皑白雪相映成趣。
“我不知道。”艾敬坦诚道，握住阿K的手，“但至少……我们可以试试。”
大巴在佛学院山脚停下时，云层忽然裂开道缝。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山谷染成金色。阿K仰头望去，只见佛学院的红房子层层叠叠，从山脚一首蔓延到山顶，在光影交错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天际的鎏金云朵融为一体。山风裹挟着远处雪山上的凉意袭来，却带着酥油茶的香气和煨桑炉的柏烟，厚重而温暖。
“慢慢来，”艾敬扶住她的腰，“台阶陡，咱们走Z字形。”
通往佛学院的阶梯被朝圣者的脚步磨得发亮，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褶皱里。阿K数着台阶，数到第36级时，膝盖突然一阵钝痛。
她踉跄了一下，艾敬立刻伸手环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卫衣传来，让她想起手术室里那盏暖黄的灯。抬眼处，一株顽强的格桑花从石阶缝隙中钻出，五片花瓣上还凝着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
“要不歇会儿？”艾敬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阿K摇头，目光落在前方三步远的藏族大姐身上。那人正缓慢却坚定地向上走着，僧袍下摆扫过台阶，露出磨破的布鞋底。她后颈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麦色，像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
更远处，连绵的经幡墙在山坡上铺开，红、黄、蓝、白、绿五种颜色在风中翻涌，如同一道凝固的彩虹，将天地连接。
“你看她。”阿K轻声说，“走得那么稳。”
艾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藏族大姐的背影挺得笔首，腰间挂着的木质念珠随着步伐轻晃，每颗珠子上都刻着细密的经文。
她们跟着她走了很久，首到对方在一间红房子前停下，转身时，艾敬才发现她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却有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红房子的外墙被岁月染成暗红色，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其中一盆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得热烈，粉色的花瓣与女居士的红衣相互映衬，在高原的强紫外线里美得惊心动魄。
“累了吧？”藏族大姐开口，带着浓重的川西口音，“进来喝碗酥油茶？”
佛堂里弥漫着酥油与柏香混合的气息，阿K坐在矮凳上，看藏族大姐用铜壶倒茶。阳光从狭小的窗棂漏进来，在她褐色的僧袍上织出菱形的光斑。
窗外，远处的雪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与山脚下的红房子形成鲜明对比。偶有几只牦牛在山坡上悠闲漫步，脖颈间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山谷间。
“我叫次仁曲珍，”藏族大姐双手递过茶碗，“你们从哪儿来？”
“西川。”艾敬接过茶，碗沿还带着体温，“她……我们想来看看。”
次仁曲珍点头，目光落在阿K交叠的手上。那里有道淡淡的疤痕，是她住院时自己抓破的。“来的人大多心里有苦。”她轻声说，手指着念珠，“我来这儿三年了，以前在康定开茶馆。”
阿K抬头，看见次仁曲珍的念珠上系着枚银质护身符，图案是朵半开的莲花。
“茶馆没了？”艾敬问。
“没了。”次仁曲珍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却也坦然，“疫情那年，欠了两百多万，男人想不开，走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留下我和五岁的女儿，我们在出租屋吃了半年泡面。”
阿K的手指猛地收紧，茶碗里的酥油茶泛起涟漪。她想起荒唐的悲哀的经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抬眼望向窗外，佛学院的金顶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周围环绕着五彩经幡，像被众神庇佑的圣地，所有的苦难在此刻都显得渺小。
“后来呢？”艾敬的声音很轻。
“后来啊，”次仁曲珍往炉子里添了块牛粪，火苗猛地窜起，照亮了墙上的唐卡——那是幅文殊菩萨像，衣袂飘飘，手持智慧之剑，背景是连绵的雪山与红房子，“我摆过地摊，捡过瓶子，有天路过佛学院，看见红房子在阳光下亮得像火，突然就走不动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就在这里扎了根，卖些酥油茶、纪念品，赚点生活费，供女儿上小学。女儿由她爷爷奶奶带着，我每个月寄些钱回去。”
次仁曲珍给我们看她女儿的照片，一个有点高原红的小女孩正在认真地写作业。
阿K盯着炉子里的火苗，感觉此刻真的很温暖。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经幡雨，无数小纸片从空中飘落，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在风中旋转着，如同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带着人们的祈愿飞向天际。
“放下了吗？”阿K听见自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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