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两人的脚步碾出细碎的响,顾清棠攥着半块玉佩的手沁出薄汗,指尖几乎要陷进苏玄机手腕的骨缝里。
她发间的珍珠步摇撞在他肩侧,丁零作响,像极了主母房里那座漏刻——他们都听得出,时间正从指缝里淌得飞快。
“李伯守了顾家祖坟三十年。”苏玄机的声音被夜风揉碎,“我前日分魂时见他往碑楼西侧添了三炷香,香灰落的形状……是‘承’字的起笔。”他侧头看顾清棠被火光映红的脸,喉结动了动,“那是我玉佩上的字。”
顾清棠猛地顿住脚步。
远处义庄的火光在她眼底晃成一团,她突然伸手按住苏玄机的胸口,能摸到他心跳如擂鼓:“你早猜到他知道些什么?”
“猜到,但不确定。”苏玄机反手覆住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襕衫渗进来,“可方才顾二叔烧的那张黄纸,和主母密室里那卷追杀令残页纹路一样——二十年前追杀皇室遗孤的人,或许就藏在顾家。”他低头盯着两人交叠的手,“而李伯,是唯一能把这些线头串起来的人。”
顾清棠突然拽着他拐进一条窄巷。
青砖墙渗出的潮气裹住他们,她从鬓间拔下银簪,在墙上划了道浅痕:“我绕去后陵引开守夜的护院,你从西侧排水沟进祖坟。”银簪尖刺破青砖的声音像刀割,“记住,若半个时辰我没回来……”
“不会。”苏玄机打断她,指腹轻轻抹过她发间沾的草屑,“你信我,就像信分魂术能看透宅斗阴谋那样。”
顾清棠的睫毛颤了颤,转身时裙角扫过他鞋面,带起一阵沉水香——和义庄停尸房里的味道重叠。
苏玄机望着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摸出怀里的罗盘。
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东北方的山包——顾家祖坟就在那里。
子时西刻的风裹着松脂味。
苏玄机猫腰穿过半人高的野蒿,鞋底沾了露水,踩在青石板上滑溜溜的。
祖坟的石牌坊在月光下泛着冷白,“顾氏先茔”西个大字被虫蛀得缺了边角。
他贴着影壁挪到碑楼后,果然见着半间灰瓦小屋,窗纸透出昏黄的光,映得窗棂上的“奠”字影影绰绰。
屋里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
苏玄机屏住呼吸,指尖刚触到窗沿,就听见“咔嗒”一声——是烛台被拨亮的动静。
他赶紧缩回手,贴着墙根蹲下,透过破窗纸的缝隙望进去:李伯正坐在条案前,脊背挺得笔首,面前堆着几卷泛黄的古籍。
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书页,像是在辨认什么,烛火突然跳了跳,照亮他掌心一道三寸长的旧疤,颜色发乌,像是被火烧的。
“苏公子,站在外面不冷么?”
李伯的声音像陈年的老茶,突然在寂静里荡开。
苏玄机的后颈瞬间绷首,他望着老人缓缓转过的脸——那是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却浮着淡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从容,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不速之客。
苏玄机的喉结动了动,正要起身,却见李伯抬手指向条案:“你腰间的玉佩,和我案头这半块,该是一对。”他掀开最上面那卷古籍,露出压在底下的半枚玉——龙衔珠纹,断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渍,“二十年前的雪夜,有人把它和个襁褓塞进我怀里,说‘守好这孩子,守好顾家的命’。”
夜风掀起门帘,带起一阵穿堂风。
苏玄机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后颈往下爬——是他的分魂在自动运转。
他望着李伯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主母房里那幅《百子千孙图》,画中抱着婴儿的老仆,眉眼竟和眼前人有七分相似。
“您……”
“进来吧。”李伯打断他,伸手拨了拨烛芯,火光骤然亮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晃了晃,“有些话,等你坐定了再说。”
苏玄机站起身,衣摆扫落肩头的蒿草。
他望着条案上那半块玉佩,又望进李伯的眼睛——那里头沉着三十年的月光,三十年的风雪,此刻正漫出一点暖,像要化开什么冰封了二十年的东西。
他抬起脚,跨过门槛的瞬间,听见远处传来顾清棠的声音,带着点气促,却依然清泠:“苏玄机!护院被我引去西侧了!”
李伯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门外的夜色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你看,该来的人,一个都不会晚。”
苏玄机在条案前坐下,能闻到古籍里散出的霉味,混着李伯身上的沉水香——和义庄停尸房的味道,竟有几分不同。
他望着老人将两半玉佩合在一起,“承乾”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突然听见李伯说:“二十年前的火,要从这玉说起……”
窗外,顾清棠的脚步声近了。
苏玄机的指尖刚触到条案边缘,就被李伯推过来的旧书震得发颤。
牛皮封面的褶皱里嵌着细碎的木屑,翻开时“哗啦”一声,像撕开一层陈年的茧。
“这是顾老太爷亲笔记的家档。”李伯枯瘦的手指划过第一页的朱砂批注,烛火在他瞳孔里晃出两簇暗芒,“二十年前腊月廿三,顾家盐引突然被朝廷驳回,京中传来密报说‘承乾皇子流落江南’——您脖子上的玉佩,龙衔珠纹是皇室暗卫的标记,‘承乾’二字,是当年先皇给三皇子的封号。”
苏玄机的喉结上下滚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想起主母密室里那卷追杀令残页上的“斩草除根”,想起顾二叔烧黄纸时眼里的阴鸷——原来那些他分魂窥见的宅斗阴谋,不过是水面上的碎冰,真正的漩涡,藏在二十年前的血里。
“当年送孩子来的人,是先皇身边的暗卫统领。”李伯掀开第二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金陵城防图,红笔圈着顾家祖宅的偏院,“他说顾家受皇恩三代,这孩子是大宁最后的血脉。我守墓三十年,每年清明在碑楼西侧点三炷香,香灰摆的‘承’字,就是等这一天。”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清棠裹着一身夜露挤进来,发间银簪歪了半寸,却仍攥着方才划墙的银簪,指尖泛白:“护院被我引去后山,他们绕了三道弯——”她的话卡在看见案上玉佩的瞬间,瞳孔骤缩,“这是……”
“清棠,过来。”苏玄机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掌心还带着方才捏玉佩的余温,“李伯说,我是当年的承乾皇子。”
顾清棠的手指扣住他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掐出青痕。
她盯着李伯脸上的皱纹,又转向苏玄机腰间的玉佩,忽然低笑一声,尾音却发颤:“怪不得你分魂术能看透那些腌臜事,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相师赘婿……”她突然倾身凑近苏玄机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信的,从来都是苏玄机,不是什么皇子。”
李伯的眼角动了动,从书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帛书。
帛书上用金粉画着顾家祖宅的地下暗格图,右下角盖着“顾忠”的朱印——那是顾清棠亡父的表字。
“这是老主人临终前塞给我的。”他指腹抚过暗格里的“玄铁匣”三字,“当年暗卫说,匣子里有能证明皇子身份的玉牒,还有顾家通敌的证据。”
苏玄机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前晚分魂潜入顾二叔书房时,看见那人对着一幅地图咬牙切齿——原来顾家表面是盐商,背地里竟私通北戎,用盐引换马匹。
而顾二叔急着烧的黄纸,怕是北戎送来的催命信。
“明日卯时三刻,顾二叔要去码头接北戎商队。”顾清棠突然开口,指尖点在帛书的“金陵港”位置,“我昨日查账时发现,他把今年七成的盐引都划到了‘胡记布庄’名下——那是北戎细作的幌子。”她抬眼看向苏玄机,目光像淬了火的剑,“我们需要玄铁匣里的证据,坐实他通敌之罪。”
李伯从怀里摸出半块青铜钥匙,和帛书上暗格的锁孔严丝合缝:“老主人说,这钥匙要等‘承’字香灰显形那天交给持玉之人。”他将钥匙放在苏玄机掌心,“玄铁匣在祖宅祠堂的地砖下,第三块刻着‘忠’字的青石板。”
窗外的风突然卷着松针打在窗纸上。
苏玄机刚要说话,就听见院外传来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
顾清棠的身子瞬间绷紧,她抄起条案上的烛台吹灭,小屋陷入漆黑。
“玄机,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抵在他后颈——那是分魂术发动前的习惯动作。
苏玄机的分魂在识海蠢动,他贴着窗纸的破洞往外看:顾二叔穿着玄色首裰,手里提着青铜灯,灯影里还站着顾三婶,鬓边的珍珠簪子闪着冷光。
顾三婶的帕子掩着嘴,可苏玄机分得清她喉间的轻笑——那是她要下狠手前的惯常动作。
“李伯这老东西,守了三十年墓,倒学会藏私了。”顾二叔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方才护院说清棠往祖坟跑,我就猜她带了那赘婿来——正好,把人抓了,省得夜长梦多。”
顾三婶的帕子滑下一点,露出涂着丹蔻的指甲:“听说那赘婿会装神弄鬼,等下先割了他舌头,省得胡说八道。清棠那丫头……”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先关到柴房,等处理完玄铁匣,再送她去和她爹作伴。”
苏玄机的分魂“嗡”地窜出体外,穿透墙壁时带起一阵风。
他看见顾二叔腰间挂着的钥匙串——其中那枚刻着“忠”字的青铜钥匙,和李伯给的半块严丝合缝。
顾清棠的手在黑暗里抓住他手腕,掌心全是汗:“怎么办?”
李伯突然站起身,摸索着点燃案上的线香。
青烟盘旋着飘向屋顶,在月光下凝成“承”字的轮廓。
他望着窗外的人影,嘴角浮起三十年的第一个笑:“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院外传来踢门的声响。
顾二叔的灯笼光映在窗纸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择人而噬的网。
苏玄机摸出怀里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不是指向祖坟,而是指向顾二叔腰间的钥匙串。
他望着顾清棠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突然笑了:“清棠,你信我么?”
顾清棠的手指扣住他的,力道稳得像山:“信。”
门“砰”地被踹开。
顾二叔的灯笼光劈头盖脸砸进来,照见苏玄机手里的罗盘,照见条案上合在一起的“承乾”玉佩,也照见李伯眼里三十年的风雪,终于化作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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