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院的门环刚被扣响，顾清棠就听见屋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她提着羊角灯的手紧了紧，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出一片碎金——主母素日最厌人打扰，若非今日事关重大，她断不会选这暮色西合时来叩门。
门开了，老嬷嬷颤巍巍的声音先飘出来：“姑娘？这位是……”
“苏姑爷同我一道。”顾清棠将灯笼往身侧带了带，露出身后垂手而立的苏玄机。
他怀里鼓鼓囊囊裹着布包，正是方才从顾二叔偏院搜出的账本和田契。
老嬷嬷瞧着这阵仗，忙侧身让开：“主母在东厢，正绣那幅百子图呢。”
东厢的窗纸透漏着橘色烛火，苏玄机跟着顾清棠跨进门时，正见顾家主母坐在绣架前。
她穿月白缠枝莲纹衫子，腕间翡翠镯在绷架上投下幽绿的影，听见动静抬头时，银针“叮”地坠进青瓷碟。
“清棠？”主母的声音里带着些怔忡，目光扫过苏玄机时顿了顿，“这是……”
“母亲。”顾清棠将布包放在案上，指尖压着被翻乱的账册边角，“我们在义庄找到李伯藏的玄甲卫密档，又从二叔偏院搜出这些。”她掀开布角，泛黄的田契和墨迹未干的账本便露了出来，“盐引折银五成入私库，田产偷盖宗长印……更要紧的是，李伯尸身旁的密档里，记着二十年前那桩旧事。”
主母的指尖慢慢攥紧帕子，指节泛出青白。
她盯着那些纸页看了片刻，忽然起身推开窗。
晚风卷着竹影扑进来，将绷架上的百子图吹得簌簌作响：“你们可知，为何我这些年从不过问族务？”
顾清棠没说话，只是将烛台往主母跟前移了移。
苏玄机注意到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她从小到大，每逢要听极重要的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二十年前，金陵城落过三天血雨。”主母望着窗外那株老梅树，声音像浸在冷水里，“顾家那时不过是个小盐商，却因替某位贵人保管过一箱文书，被卷进了皇子争位的局。后来那位贵人败了，他的幼子被送到顾家，说是‘暂避风头’。”她转头看向苏玄机，眼底浮起一层水雾，“我们原想等风头过了便送他走，可新帝登基后连下三道密旨，要斩草除根。顾家上下跪了宗祠堂三天，才用三十口族人的命换了那孩子一条活路。”
苏玄机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幼时铁口张总说他“命格里带着帝王气”，想起每次他碰那枚家传玉佩时，总觉得有热流往心口钻。
此刻他的手不受控地摸向腰间，摸到那枚用红绳系着的羊脂玉佩时，指节都在发抖。
“那孩子身上有块玉佩。”主母的声音突然发颤，“龙衔珠纹，背面刻着‘承乾’二字——那是他的乳名。”
苏玄机的红绳结被扯得生疼。
他将玉佩掏出来时，玉身还带着体温，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主母的手刚碰到玉佩，便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却又立刻伸出来，用帕子托着仔细。
“龙衔珠……”她的指尖抚过玉佩背面的刻痕，突然低笑一声，眼泪却大颗大颗砸在帕子上，“承乾，承乾……当年我亲手给你系的红绳，如今倒成了认亲的凭证。”
顾清棠猛地转头看向苏玄机，灯笼险些从手里掉下去。
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下，眼底翻涌着连她都看不懂的情绪——是震惊，是酸涩，还是终于找到根的踏实？
“母亲，这……”
“清棠，你可知为何我总说‘顾家的天，迟早要塌’？”主母将玉佩轻轻放回苏玄机掌心，“因为那道密旨从未撤过。这些年我装聋作哑，就是怕引火烧身。可如今……”她抬眼看向苏玄机，目光里多了几分她从前看顾清棠时才有的温柔，“如今顾家有了能撑伞的人。”
窗外的竹影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是有夜鸟扑棱着飞过。
苏玄机捏紧玉佩，能清楚感觉到玉身透过红绳传来的温度，像极了幼时铁口张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那句话：“小玄，你要找的答案，终有一日会自己撞进怀里。”
顾清棠伸手替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时，忽然明白这些年主母的“漠不关心”原是最深的护佑。
她转头看向苏玄机，正撞进他投来的目光——那里面不再是从前的隐忍，而是某种滚烫的、要烧穿阴云的东西。
“明日，我便请宗老们来竹影院。”主母将绣绷上的百子图慢慢收进檀木匣，“有些账，该算清了；有些债，也该讨回来了。”
苏玄机望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方才在顾二叔偏院，那道他用分魂术变出的无头鬼影。
原来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而是人心的贪妄。
可此刻，他掌心的玉佩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像在提醒他：二十年前的那把火，该由他来彻底扑灭了。
竹影院外，晚风裹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顾清棠吹灭灯笼时，看见苏玄机望着玉佩的眼神，像是望着某种失而复得的、比命还重的东西。
她忽然就信了——这个总被她视作“装神弄鬼”的赘婿，终有一日会带着顾家，走到所有人都仰望的高度。
主母的手轻轻覆上苏玄机手背，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稳得像山：“从今日起，顾家是你的底气。”
竹影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墨痕，顾家主母将檀木匣推至苏玄机面前时，匣盖开合的“咔嗒”声惊得烛芯爆出个灯花。
“这是当年那位贵人留下的密信。”她指腹抚过匣身的暗纹，“我藏了二十年，原想带进棺材——如今你来了，该物归原主。”
苏玄机指尖刚触到匣内泛黄的信笺，便觉掌心玉佩骤然发烫。
信首“承乾吾儿”西字力透纸背，墨迹里浸着他从未体会过的厚重温度。
他喉间发紧，抬头正撞进主母泛红的眼：“当年顾家护你，是念着那贵人救过老太爷的命；如今我护你，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攥着帕子的顾清棠，“是见你像清棠一般，该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顾清棠突然伸手按住苏玄机手背。
她的手凉得像浸过井水，却比任何誓言都滚烫：“明日我便以族中账目核查为由，把二叔名下的钱庄流水调出来。三婶那间佛堂我早觉得蹊跷，她总说抄经祈福，可每月初一子时，佛堂的灯从来没亮过。”
苏玄机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前日在柴房，她为他挡下顾三婶甩来的茶盏，瓷片划破她手腕时，她连眉头都没皱。
那时他只当是顾清棠护短，如今才懂，她的锋利从来不是刺向该护的人。
“先稳住他们。”苏玄机将信笺原样收进匣中，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账本，“二叔贪墨盐引的账册有十七本，他藏在偏院夹墙里的那本最新，墨迹未干——说明他还在动作。三婶更麻烦，她总说自己吃斋念佛，可李伯的密档里提过，二十年前追杀你的暗卫，有个左耳垂缺了块。”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刃，“我昨日分魂去义庄，见她在李伯棺前烧过黄纸，纸灰里有半枚耳缺的印记。”
主母的翡翠镯在案上划出半道绿痕：“清棠，明日让张妈去佛堂送新抄的《金刚经》，就说我念她辛苦。”她转向苏玄机，鬓角白发被烛火染成金，“你要查的，我让老管家调顾家二十年的出入账册，连门房的访客记录都翻出来。”
顾清棠突然起身，绣鞋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响：“母亲，我去前院看看，省得二叔派来的眼线瞧出动静。”她经过苏玄机身边时，袖角带起一阵沉水香，“半个时辰后，我在西角门等你。”
竹影院的门“吱呀”合上时，苏玄机听见主母轻轻叹了口气。
她将百子图的绣绷抱进怀里，针脚细密的婴孩在她膝头笑着：“当年你被送来时，才这么大。”她比了个尺许长的手势，“我给你绣的百家衣，针脚比这还密。”
苏玄机喉头一哽，忽然握住她枯瘦的手：“您往后不用再装聋作哑了。”
主母的手在他掌心里颤了颤，随即反握住他：“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西角门的灯笼被风刮得摇晃，顾清棠倚着朱漆门柱，月光在她眉峰投下冷冽的影。
见苏玄机过来，她首接塞给他个油纸包：“桂花糖蒸栗粉糕，你前日说爱吃。”
苏玄机接过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算盘磨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祠堂，顾三婶当众说他是“吃软饭的废物”，顾清棠把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沫溅了三婶半裙：“顾家的饭，是你想吃就能吃的？”
“义庄的事，我今夜去。”苏玄机将油纸包揣进怀里，“分魂术能撑三个时辰，足够我翻遍停尸房后面的地窖——李伯密档里提过，当年追杀你的暗卫，把线索藏在‘无主棺’底下。”
顾清棠扯住他衣袖：“我和你一起。”
“不行。”苏玄机按住她的手，“分魂术只能我用，你跟着反要分心。”他指腹她腕间的疤痕，“你帮我盯着前院，要是二叔三婶有动静，立刻让人去义庄敲梆子——三长两短，我就收魂。”
顾清棠咬了咬唇，最终松开手：“子时三刻，我让阿福在义庄后墙等你，他背了你常用的罗盘。”
月至中天时，苏玄机站在义庄后巷的老槐树下。
夜风卷着腐叶的腥气扑来，他闭目凝神，只觉眉心一阵刺痛——分魂术发动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软软栽进树影里，而另一个“他”正飘在半空，脚底能透过青石板，看见下面潮湿的泥土。
义庄的门虚掩着，停尸房里的草席发出沙沙的响。
苏玄机的分魂穿过门板时，闻到浓重的香灰味——是顾三婶常用的沉水香。
他飘到停尸房最里侧，那里堆着七口无主棺，棺盖上的黄符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暗红的血迹。
当分魂的指尖触到第三口棺底的暗格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今日主母找清棠和那赘婿干什么？”是顾三婶的尖嗓子，“你确定账册没被搜走？”
“夫人放心。”顾二叔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藏在夹墙里的是假账，真账早让人送到扬州钱庄了。那赘婿要是敢查……”他低笑一声，“义庄后巷的老井，还能再填个人。”
苏玄机的分魂猛地收紧。
他看见顾二叔手里提着个铜灯，灯芯上的火舌舔着一张黄纸——正是他在主母处见过的，二十年前追杀令的残页。
暗格里的东西突然发烫。
苏玄机低头，看见半块染血的玉佩——龙衔珠纹，和他腰间的那枚严丝合缝。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长两短。
苏玄机的分魂瞬间回缩，再睁眼时，阿福正蹲在他脚边晃灯笼：“苏姑爷！前院二夫人房里的灯全亮了，顾三婶派了个小丫头往义庄这边跑！”
顾清棠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带着惯有的清冷，却藏着他从未听过的紧迫：“苏玄机，跟我走！他们要烧义庄！”
苏玄机握紧掌心里的半块玉佩，月光下，两枚玉合在一起，“承乾”二字完整得像从未分离过。
他望着顾清棠跑近时被风吹乱的发，突然笑了——二十年前的火，该灭了；二十年后的光，才刚开始。
（远处传来木料爆裂的脆响，义庄方向腾起一缕黑烟。
苏玄机将半块玉佩塞进顾清棠手里，两人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响——有些真相，等不到天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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