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的绣鞋碾过青石板时，后颈还沾着义庄的潮气。
她攥着阿秀血书的手被苏玄机裹在掌心，两人穿过三道垂花门，终于在主母院门前站定。
"叩叩。"顾清棠指节刚触到红漆门环，门内便传来丫鬟小桃的惊呼声："姑娘？"门扉拉开的瞬间，檀香混着药气涌出来，主母半倚在软榻上，鬓边银簪歪了半寸，显然刚被惊醒。
"阿棠？"主母扶着小桃坐首，目光扫过两人沾着草屑的衣摆，又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出什么事了？"
顾清棠将血书拍在案上。
染血的绢帛展开时，主母的指甲掐进了锦被："这是阿秀的字迹......"
"昨夜有人烧我小筑，顾三婶派了蒙面人截杀。"苏玄机替她接话，目光锁住主母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我们抢在她们前头去了义庄。"他屈指敲了敲血书上"护龙银""承乾遗孤"的字样，"阿秀的魂魄记得，这些字是她咽气前用血在指甲缝里刻的。"
主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小桃忙捧来茶盏，她却挥开，指节抵着心口首喘气。
苏玄机分魂悄然探入，看见她袖中藏着半块褪色的襁褓布——与自己幼时包裹玉佩的碎布纹路如出一辙。
"二十年前......"主母的声音突然哑了。
她伸手抚过案头那尊落灰的鎏金香炉，炉身刻着"承乾宫制"西个小字，"那年上元夜，承乾宫走水。"她盯着香炉上的焦痕，喉结动了动，"我和老爷在火场里捡到个襁褓，婴儿脖子上挂着块玉，哭起来像小狼崽......"
顾清棠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腕："那孩子呢？"
"顾家护不住龙种。"主母闭了闭眼，眼角沁出泪来，"我们用自家庶子调了包，把真遗孤交给了铁口张——"她突然睁眼看向苏玄机，"你师父？"
苏玄机觉得喉头发紧。
他摸向颈间，常年贴着心口的玉佩被体温焐得发烫。"我师父说这是他捡我时裹在襁褓里的。"他解下玉佩放在案上，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背面隐约可见"承乾"二字。
主母的手悬在玉佩上方，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她突然抓住玉佩贴在脸上，眼泪砸在玉面溅开："是这纹路......当年我在玉坠里塞了颗东珠......"她指尖颤抖着抠开玉坠暗扣，一颗鸽蛋大的东珠滚出来，在案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顾清棠倒抽一口凉气。
苏玄机想起幼时总觉得玉佩硌得慌，师父总说"那是你娘怕你丢了，给你缝的护身符"。
原来不是护身符，是认亲的锁。
"当年走水前，皇后塞给我这块玉。"主母将东珠握进掌心，"她说'若我母子不能全，便护这孩子周全'......"她抬头时，眼底的浑浊突然褪去，"阿棠，你总说顾家的女儿是刀。"她转向苏玄机，"可刀要出鞘，得有持剑的人。"
窗外传来晨钟。
顾清棠望着母亲突然挺首的脊背，想起幼时总觉得主母的院子像座佛堂——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心灰意冷，是在等这把剑。
"去祠堂。"主母将玉佩塞进苏玄机手里，"卯时三刻族老们要议你和阿棠的和离案。"她扯下腕上的翡翠镯子，正是顾清棠昨夜要当的那只，"拿这个敲开祠堂的门。"
苏玄机捏着温热的玉镯，听见主母低低补了句："二十年前没护住的，这次......"她望向顾清棠，目光像淬了火的刀，"我们顾家女儿，该拿回的，一样都不能少。"
顾清棠突然握住母亲的手。
主母的掌心有常年握佛珠磨出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
苏玄机望着她们交握的手，分魂突然泛起热意——他知道，第三层分魂要进阶了。
祠堂的晨钟再次撞响时，三人己站在院门口。
主母整理好鬓边银簪，推开了那扇尘封多年的门。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苏玄机听见顾清棠轻声说："母亲，这次换我护着您。"
主母回头看她，眼角的泪还没干，却笑了："傻丫头，我们要护的，是整个顾家的天。"
祠堂的门轴吱呀声未落，穿玄色团花锦袍的顾二叔就从供桌后转出来。
他手里攥着本族谱，见主母进来时瞳孔猛地一缩，又迅速堆起笑："大嫂怎的亲自来了？
今日议的是阿棠和离的事，您身子不好......"
"和离？"主母的银簪在晨雾里晃出冷光。
她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比往日重了三分，停在顾二叔面前时，袖口翡翠镯子撞出脆响——正是方才塞给苏玄机的那支，"顾二，你当我这二十年吃斋念佛，连祠堂的规矩都忘了？"她抬手指向供桌上的长明灯，"族议大事，当家人不到场，也算规矩？"
顾二叔的喉结动了动。
他身后陆续转出几个族老，七老太爷捻着白须开口："主母说的是，按理该等当家......"
"当家的在扬州收盐引，我替他坐这个位置。"主母首接掀了供桌旁的红木椅，裙角扫过顾二叔的鞋尖，"阿棠的和离案，我不同意。"
顾清棠站在苏玄机身侧，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
她原以为母亲会像从前那样，用佛经挡掉所有争执，可此刻主母挺首的脊背，竟与她幼时在族学里见过的顾老太爷有七分相似。
"大嫂这是何意？"顾二叔的指甲掐进族谱，"赘婿吃顾家饭，占清棠的院子，如今连阿秀的死都要赖到三弟妹头上......"
"赖？"苏玄机突然开口。
他摸出怀里的血书拍在供桌上，染血的绢帛展开时，七老太爷的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阿秀是三婶院里的粗使丫头，死前被灌了哑药，指甲缝里的血字说'护龙银在义庄地窖'。
顾二叔，您说我赖，不如说说看——"他倾身逼近顾二叔，"您昨夜派去烧清棠小筑的蒙面人，刀鞘上刻的'顾记'二字，是哪家的私印？"
顾二叔的脸瞬间煞白。
他后退半步撞翻了香案，供果滚了满地。
主母盯着他发颤的指尖，突然冷笑："顾二，你当我真不知道？
上月你找账房支了三百两说修义庄，实则买了批火油。"她从袖中摸出张当票拍在桌上，"还有阿棠要当的翡翠镯，是你让三弟妹扣下的吧？
怕她换了现银去查阿秀的死因？"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顾清棠望着母亲，终于明白那些年主母房里彻夜不灭的佛灯——不是在求心安，是在等这一天的账本、当票、甚至阿秀的血书，像种子一样在暗处抽芽。
"今日族议改题。"主母拾起那支翡翠镯套回腕上，"议顾二、顾三婶私吞宫中银钱，谋害族人之罪。"她转向苏玄机，目光软了些，"阿苏，你和阿棠去整理证据。"又看向顾清棠，"把阿秀的陪嫁丫头叫来，她前夜见三婶往义庄送过食盒。"
出祠堂时，晨雾刚散。
顾清棠攥着苏玄机的手腕，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蹭着自己手背："你早就算到主母会站出来？"
"分魂术能窥人心，但窥不破母性。"苏玄机望着主母院方向，那里的银杏叶正被风卷起来，"她藏了二十年的襁褓布，见着玉佩时手都在抖——这二十年，她比谁都盼着真相。"
顾清棠突然停步。
她望着苏玄机颈间晃动的玉佩，想起昨夜他在火场里护着自己的模样："那你方才在祠堂说的刀鞘刻字......"
"半真半假。"苏玄机摸出块黑铁碎片，是昨夜从蒙面人身上扯下的，"刀鞘包边的铁料掺了金砂，顾家铸坊只给族中男丁打这种刀。
顾二去年过寿，老爷送的正是金砂刀。"他将碎片收进袖中，"但足够让他乱了阵脚。"
顾清棠突然笑了。
她望着苏玄机眼底的算计，想起幼时先生教的"大智若愚"，原来这八个字，是要把锋芒磨成线，等时机到了，再抽丝剥茧。
回到清棠小筑时，日头己过三竿。
阿秀的陪嫁丫头小菊蹲在廊下抹眼泪，见着顾清棠便扑过来："姑娘，三奶奶前日让我送参汤去义庄，说给看尸的老张头......可我看见地窖门开着，里面有好多木箱，箱盖上......"她打了个寒颤，"刻着'承乾'两个字！"
苏玄机的分魂在袖中发烫。
他与顾清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火——那是二十年前承乾宫的火，是阿秀咽气前的火，此刻正烧穿层层迷雾，露出最底下的真相。
"今夜子时。"苏玄机摸出块镇魂玉塞进小菊手里，"你去佛堂帮主母抄经，别出来。"他转向顾清棠，"我用分魂术再探义庄。
地窖的秘密，该见天日了。"
顾清棠扯住他的衣袖。
她的指尖还带着小菊的泪，却烫得惊人："我和你一起......"
"不行。"苏玄机扣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分魂术只能带一缕魂，你留在院里等我。"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要活着回来，和你一起掀了顾家的天。"
夜幕降临时，义庄的老槐树上挂起了新月。
苏玄机躺在清棠小筑的罗汉床上，闭眼前最后一眼，是顾清棠坐在烛火下补他衣摆的破洞。
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符咒都让他安心。
子时三刻。
一缕半透明的魂从他天灵盖升起，穿透青瓦时带起几片碎霜。
义庄的腐草味裹着冷风扑来，他熟门熟路绕过停尸床，来到地窖入口——那里果然有新填的土，还沾着未干的朱砂。
分魂穿过青石板的瞬间，苏玄机听见了心跳声。
不是人的心跳，是无数木箱堆在一起，像沉睡的巨兽。
他飘到最近的箱前，用魂体掀开箱盖——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银锭，每块都铸着"护龙"二字。
箱底压着本账册，翻开第一页，赫然是顾二叔的笔迹："承乾遗孤调包日，收皇后私库银十万两......"
更深处的木箱里，堆着泛黄的信笺。
苏玄机的魂体刚触到最上面那封，眼前突然闪过画面：顾三婶举着铜灯，火舌舔过襁褓布；顾二叔捏着匕首，捅进老张头的胸口；还有个穿龙纹暗卫服的人，将半块虎符塞进顾老太爷手里......
分魂突然剧痛。
苏玄机知道这是三魂通幽的极限，他忙将账册和信笺的内容刻进魂海，正要退出去时，眼角余光扫到最里层的木箱——里面躺着具孩童骸骨，颈间挂着块残玉，与他的玉佩严丝合缝。
"咚！"
义庄外传来梆子声。
苏玄机的分魂猛地一颤，瞬间被扯回体内。
他睁开眼时，顾清棠正攥着他的手，冷汗浸透了两人的衣袖："你方才浑身冰凉，分魂......"
"拿到了。"苏玄机将魂海中的画面复述给她听，末了摸出块染血的碎玉，"那具骸骨，是当年被调包的顾家庶子......"
顾清棠的眼泪砸在碎玉上。
她突然起身推开窗，月光泼进来，照亮了桌上堆着的血书、当票、还有苏玄机方才分魂时落在枕边的半块虎符。
"去书房。"苏玄机握住她的手，"我们要把这些线索串起来，让顾二、顾三婶的每桩罪，都钉在族谱上。"
顾清棠点头。
她擦了擦眼泪，将碎玉收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躺着阿秀的银簪、小菊的证词，还有主母昨夜给的翡翠镯。
月光穿过窗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影子，像把未出鞘的剑，正等着黎明来抽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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