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顾家花园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
苏玄机站在垂丝海棠下,袖中帕子还留着昨夜分魂后的腥甜,指节抵着树干才勉强站稳。
顾清棠来得比他早,月白衫子下摆沾了几点晨露,正攥着一方绣并蒂莲的帕子绞来绞去——这是她惯常的焦躁模样。
"苏玄机!"她抬头看见他摇晃的身影,快步上前扶住他胳膊,"你这分魂术到底伤不伤根本?
昨夜咳血的帕子我收着,等事了定要找金陵最好的大夫......"
"清棠。"苏玄机打断她,反手覆住她手背。
他掌心凉得惊人,却把顾清棠的手焐得发烫,"离魂散的事不能拖。
刘医师若真和二十年前有关,顾婉儿手里的药只会更毒。"
顾清棠的手指在他掌心颤了颤。
她望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嫁时,这赘婿被她当街揪着衣领骂"装神弄鬼",如今他站在这里,连说"毒"字都带着破局的冷锐。
"我己让阿福带了三个死士守在二妹院外。"她抽回手,从袖中摸出枚翡翠平安扣,"这是我娘的陪嫁,给药房老周看,他见了就知是我授意。
你去药房,把近三个月所有外送药材的账册调出来——顾婉儿要制毒,药材总要走明路。"
苏玄机接过平安扣,指腹蹭过扣上"清"字刻痕。
他忽然想起昨夜分魂时,顾婉儿妆匣里那粒红药丸泛着幽光,像极了铁口张临终前咳在他手心里的血珠。"我会查。"他说,"但清棠,你今日若要召集族人,记得让王妈妈守在门外——二妹的人最爱往茶盏里塞纸条。"
顾清棠挑眉:"你连我要做什么都算到了?"
"算人心罢了。"苏玄机扯了扯嘴角,"你若不立威,顾二房那些老东西又要拿'女流之辈掌家'说事。"
晨钟在顾家角楼敲响时,顾清棠己踩着绣鞋往正厅去了。
苏玄机望着她挺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烛火下交叠的影子——原来并鞘的剑,是这样的,一个锋锐在前,一个藏锋在后。
药房在顾家西跨院,老周头正蹲在门槛上敲药杵,见苏玄机过来,慌忙要跪。
苏玄机扶住他:"老丈不必多礼,清棠让我拿账册。"
老周头抹了把汗,从柜台下抽出个檀木匣:"姑爷要看的,莫不是外送药材?
前儿二小姐房里的春桃来要过朱砂,说是给小姐描眉......"他压低声音,"可朱砂要五两,哪是描眉用的?"
苏玄机翻开账册,指尖在"五月初三 朱砂五两 二小姐房"那行停住。
他想起铁口张教他的相药术——朱砂配乌头,正是离魂散的主药。"老丈,"他合上账册,"从今日起,所有外送药材都由你亲自过秤,若有二小姐房里的人来,先给阿福递个信。"
老周头重重点头,额头的皱纹里全是汗:"姑爷放心,老周在顾家西十年,断不会让那小蹄子坏了主母的事。"
日头升到正空时,顾清棠的声音从正厅传出来。
苏玄机躲在廊下听着——她正宣布"族中女眷每日卯时三刻到祠堂抄经",名义上是"修心",实则是把顾婉儿那些心腹困在眼皮子底下。
人群里传来顾二老爷的咳嗽声:"清棠侄女,这规矩是不是太严了?"
"二叔觉得严?"顾清棠的声音冷下来,"前日三妹的丫鬟在井里投巴豆,昨日五弟的书童往二婶茶里放蝉蜕——若不严些,难不成要等出了人命才后悔?"
人群静得能听见廊下麻雀啄食的声音。
苏玄机望着正厅门口那对鎏金狮子,忽然想起昨夜顾婉儿侍妾说的"离魂散"。
原来这宅斗从来不是风花雪月,是拿人命当棋子,是要把人连魂魄都碾碎了。
傍晚的顾家像口烧沸的锅。
苏玄机蹲在顾婉儿院外的老槐树上,看春桃端着食盒往屋里走,裙摆沾着泥点——这是去城南破庙的痕迹。
他闭了闭眼,分魂从眉心钻出,像缕青烟钻进窗纸。
顾婉儿正坐在妆台前拔簪子,珠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春桃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小姐,刘医师说新方子叫'蚀骨香',比离魂散更狠......"
"蠢货!"顾婉儿抄起胭脂盒砸过去,"离魂散还没动手,清棠就开始盯人!
你当她是傻子?"
春桃躲得慢,额角被砸出红印子:"可刘医师说,只要在今晚的莲子羹里下......"
分魂突然剧烈震颤。
苏玄机猛地睁眼,喉头一甜,血珠子溅在槐叶上。
他捂着嘴滑下树,袖中账册被冷汗浸透——原来顾婉儿等不得七日,要在今夜动手。
顾清棠的院子还亮着灯。
苏玄机推门进去时,她正往发间插步摇,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又用分魂术?"
"顾婉儿要在今晚的莲子羹里下毒。"苏玄机扯下帕子擦嘴,"春桃刚从城南回来,带了新方子。"
顾清棠的手顿在半空,步摇上的珍珠晃出细碎的光:"我让老周头查过,今日二妹房里领了麝香。
麝香配朱砂......"她猛地转身,"是'蚀骨香'!
这药见热就化,熬在羹里根本查不出!"
苏玄机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我让老周头换了药。
他说用甘草和蜂蜜熬的假毒,喝下去只会肚疼——但要让顾婉儿信,得有人试毒。"
顾清棠盯着瓷瓶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我来试。"
"不行。"苏玄机抓住她手腕,"太险。"
"不险。"顾清棠抽回手,把步摇往鬓边一插,"我若不喝,她明日会换更毒的方子。
苏玄机,这宅斗不是你一个人的分魂术能破的。"
晚宴的紫檀圆桌摆了八道菜,莲子羹是最后上的。
顾婉儿端着青瓷碗过来时,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脆响:"大姐近日总咳,这羹是我让厨房特意炖的。"
顾清棠接过碗,舀起一勺吹了吹。
苏玄机坐在她下首,盯着她勺尖的涟漪——那抹琥珀色里,浮着他昨夜换的甘草末。
"大姐尝尝?"顾婉儿的指甲掐进掌心,"可甜了。"
顾清棠把碗递给身边的小丫鬟:"春儿,你先喝。"
春儿刚喝两口,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疼死了......"
顾婉儿的脸"刷"地白了。
她看着春儿额角的冷汗,又看向顾清棠——后者正端着茶盏慢慢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传御医!"顾清棠拍案,"把厨房今日所有食材都封了!
还有......"她扫向顾婉儿,"二妹的妆匣,也请刘医师来看看。"
顾婉儿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烛台。
火光映着她煞白的脸,像极了昨夜分魂时看见的恶鬼影子。
夜色渐深时,苏玄机站在顾清棠院外的廊下。
他望着顾婉儿院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摸出袖中半块玉璜——和铁口张的那半块,在月光下泛着同样的青。
"苏玄机。"顾清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医师跑了。
但春桃招了,他每月十五去城南破庙见的人......"她顿了顿,"戴的是玄色斗篷,腰上挂着块龙纹玉佩。"
苏玄机握紧玉璜,指节发白。
他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顾婉儿的院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苏玄机转头望去,只见她的影子在窗纸上剧烈晃动,像要把整个黑夜都撕出个口子。
这夜的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苏玄机望着顾清棠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忽然明白铁口张说的"掀翻金陵城"是什么意思——有些魂,本就不该困在宅斗的笼里。
而他和顾清棠的魂,才刚刚开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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