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玉香楼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
苏玄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道袍，袖中罗盘微微发烫——这是陈伯说的“散修常穿的行头”，他特意在领口别了枚铜制八卦坠子，金属边缘蹭得脖颈发痒。
“客官里边请。”老鸨的笑声像沾了蜜的钢丝，从雕花门帘后钻出来，“三楼最清净的雅阁，您要的那位爷，半柱香前刚上了楼。”
苏玄机抬眼，看见二楼栏杆后闪过道黑影——蒙面人常穿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块黑玉牌，与前日在李府密室暗格里见到的令牌纹路如出一辙。
他喉结动了动，掌心的分魂术顺着指尖窜入袖中香炉，炉里混着他昨夜用怨魂晶研磨的香灰，此刻正腾起淡青色烟雾，在梁上凝成极细的魂丝。
“劳烦妈妈。”他压着嗓子，故意带了点江北口音，“我新投了门子，听道上兄弟说这位爷最会指条明路。”
老鸨眯眼扫过他腰间的八卦坠子，嘴角笑意更浓：“您这相师打扮倒新鲜，不过摄魂教的爷最厌神神叨叨——”她忽然顿住，眼尾扫过楼梯方向，“到了，就是这间。”
雕花门楣上挂着“松风”二字，苏玄机推开门时，风卷着炉烟扑了满脸。
他余光瞥见墙角炭盆里的灰烬还带着余温，桌上茶盏未动，却有半块芝麻糖黏在碟底——蒙面人定是刚到不久，连茶都没喝便开始等。
“你是谁？”
声音像刮过破瓷的刀。
苏玄机转身，正撞进双蒙着黑纱的眼。
蒙面人倚在椅背，左手按在腰间短刃上，指节因用力泛白：“我没见过你。”
“在下云游散修，姓陈。”苏玄机往前走了半步，鞋跟碾过地上半片碎茶末，“前日在醉仙楼听刘大胆说，爷最是仗义，能给兄弟指条财路。”他故意让道袍袖口滑下，露出腕间用红线缠着的半枚铜钱——那是市井散修常用的“投名状”，“刘大胆说，拿这个来，爷便信。”
蒙面人的目光在铜钱上顿了顿，短刃的手松了些：“刘大胆那酒鬼...上月在码头偷了摄魂教的货，被打断了腿。”他突然倾身，黑纱几乎擦过苏玄机鼻尖，“你怎么证明他让你来的？”
苏玄机喉间泛起腥甜——这是分魂术运转到第二层的征兆。
他盯着蒙面人眼底跳动的警惕，右手悄悄按在香炉上：“他说，爷左耳垂有颗朱砂痣。”
蒙面人猛地后退，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苏玄机趁机催动分魂，一缕幽蓝的魂丝从香炉中窜出，顺着蒙面人呼吸钻进他鼻腔。
那是他用三夜分魂术在听风居废墟收集的执念，此刻如细针般扎进对方识海。
“你——”蒙面人踉跄着撞翻茶桌，茶盏摔在地上溅起水花，“你用了邪术！”他伸手去摸短刃，却突然僵在半空，黑纱下的双眼翻出白眼，又缓缓垂下。
苏玄机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按在对方后颈的“风府穴”上——分魂术的摄魂层正在疯狂吞噬蒙面人的意识。
他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识海里翻涌的抗拒，像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分魂，额角的汗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后背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
“二十年前东宫血诏...摄魂教烛龙...”他咬着牙低吟，分魂如蛇般钻进蒙面人记忆深处，“说，你知道什么？”
蒙面人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话：“幽影堂...城西破庙...地图...”
苏玄机瞳孔骤缩。
他松开手，蒙面人顺着他的力道瘫坐在地，却又在瞬间首起腰，黑纱下的眼恢复清明——但那清明里，此刻映着的是苏玄机的倒影。
“走。”他扯下蒙面人的黑纱，露出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去幽影堂。”
城西破庙的门轴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苏玄机跟着“自己”（此刻是被夺舍的蒙面人）穿过断墙，看见影壁后立着块一人高的黑石，石上刻着条盘绕的烛龙，龙眼处嵌着颗幽蓝的魂晶——与他在李府密室见到的金烛令牌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口令。”守在门口的灰衣人抬手拦住去路，目光扫过蒙面人的黑玉牌。
“烛照幽冥。”苏玄机用蒙面人的声音回答，喉间泛起熟悉的刺痛——这是分魂术强行借用原主记忆的代价。
灰衣人退开半步，石墙突然无声滑开，露出条向下的石阶。
苏玄机跟着走进去，潮湿的霉味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转过三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幽影堂正厅悬挂着幅两丈见方的地图，金陵城的街巷、各世家宅邸、甚至军营位置都被红笔圈出，最中央的“顾府”二字，被重重画了三个圈。
“这是...”他的分魂在识海里震颤，“摄魂教要掀翻整个金陵？”
“堂主到——”
一声高喊惊得他抬眼。
正厅侧门推开，十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为首者披着件绣满烛龙纹的黑氅，腰间玉佩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苏玄机的呼吸猛地一滞——那玉佩的纹路，与他颈间从小佩戴的半块，竟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明日子时，地下密室集会。”为首者的声音像裹了层冰，“血诏的事，不能再拖。”
苏玄机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他能感觉到蒙面人的原主意识正在识海深处挣扎，分魂术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明日子时，地下密室，那里藏着的秘密，或许能解开他二十年的身世之谜。
庙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玄机望着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东宫旧宅”，颈间玉佩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在火把下泛着不真实的青白——这具身体里，此刻同时流动着他的分魂、蒙面人的意识，还有那枚玉佩里沉睡了二十年的，属于东宫的血脉。
“明日。”他对着地图轻声说，声音混着蒙面人原本的沙哑，“该掀底牌了。”
子时三刻，城西破庙的黑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苏玄机裹着那身玄色劲装，跟着摄魂教众穿过石墙暗门时，后颈的风府穴还残留着分魂术运转后的灼痛——这具借来的身体对分魂的排斥比预想中更强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块上。
地下密室的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当“鬼面使”掀开绣着烛龙纹的黑氅走进来的刹那，苏玄机的呼吸险些停滞。
那人面上扣着半张青铜鬼面，眼洞处透出的冷光像两把淬毒的刀，扫过众人时，几个站在前排的教徒不自觉后退半步。
“冥引大阵，三日后启动。”鬼面使的声音经过青铜面具过滤，带着金属特有的嗡鸣，“血灵沉睡二十年，怨气早浸透东宫旧宅的每块砖。待阵成，我等只需引出血灵残魂，注入新主体内——”他突然转头，鬼面正对着苏玄机所在的方向，“到那时，大宁的龙椅，坐的就是我们的人。”
苏玄机喉间泛起腥甜。
他能感觉到分魂在识海里剧烈震颤——“血灵”二字像重锤砸在记忆碎片上，二十年前那个血月之夜的画面突然涌来：染血的龙袍、碎裂的玉佩、女人抱着婴儿撞向宫墙的哭嚎。
他攥紧掌心的黑玉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面上却堆出讨好的笑：“鬼面使大人，在下有个主意。顾家在金陵经营盐道三十年，东巷的当铺能通到东宫旧宅地下暗河——”
“哦？”鬼面使的手指轻轻叩着腰间玉佩，那枚与苏玄机颈间半块严丝合缝的玉，此刻在火把下泛着幽蓝，“顾家那赘婿苏玄机，最近跳得很欢。你如何保证他不会坏我们的事？”
苏玄机的分魂悄然探入对方识海边缘——这是摄魂层的极限，只能捕捉到零星情绪波动。
他注意到鬼面使扣玉佩的指节微微发白，像是在压抑某种急切：“苏玄机不过是个会装神弄鬼的废物。顾清棠虽掌内宅，到底是个女人，顾家上下贪财的老夫人、争产的庶子，哪个不是能用银子砸开的门？”他压低声音，“再说...顾府的账房先生，上个月刚收了我五箱滇南翡翠。”
鬼面使的鬼面轻微晃动，苏玄机听见他鼻腔里溢出一声低笑：“倒算你有心。”他抬手抛来块黑铁令牌，“三日后寅时，带顾府的人去东巷当铺。若成了，摄魂教右使的位置，给你留着。”
令牌落在苏玄机掌心时，他的分魂顺势缠上了鬼面使的衣摆。
那缕魂丝细若游丝，却精准黏住了对方玉佩上的刻痕——这是他昨夜用怨魂晶混合朱砂炼的“镇魂钉”，专用来标记活物气息。
等鬼面使转身时，苏玄机装作踉跄，右手在墙缝里快速一按，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钉己没入砖缝——这是给顾清棠留的暗记，明日卯时，她的暗卫就能顺着钉上的魂引找到这里。
“散了。”鬼面使甩袖走向密室深处，黑氅扫过苏玄机时带起一阵冷风。
教徒们三三两两离开，苏玄机混在人群最后，耳尖却捕捉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是刚才守在门口的灰衣人。
他垂眸盯着地上的火把影子，看见两道重叠的脚印正慢慢靠拢。
出了破庙，夜雾像团湿棉花裹住口鼻。
苏玄机故意绕进西市后巷，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着月亮，他突然停步转身，盯着墙根的阴影：“兄弟，跟了半条街，不累么？”
阴影里走出个持剑的灰衣人，剑尖挑开面巾露出张麻子脸：“鬼面使说，新投的人得查查底。”他手腕一翻，剑刃泛着幽绿——是淬了毒的。
苏玄机的分魂在识海深处跃动。
他倒退两步撞在墙上，袖中香炉的香灰簌簌落下，与此同时，一缕幽蓝的魂丝从他天灵盖钻出，顺着墙缝钻进了麻子脸的影子里。
麻子脸的瞳孔瞬间收缩，挥剑刺来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看见前方的苏玄机冲他笑，可那笑容里的狡黠，分明和方才密室里的“自己”如出一辙。
“追啊。”苏玄机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麻子脸转身，看见另一个“苏玄机”站在巷口，正对着他勾手指。
他怒吼着冲过去，却在触到对方的刹那穿过了一团雾气——那是分魂凝出的虚像。
等他反应过来时，真正的苏玄机己站在巷尾的高墙之上，月光照亮他颈间半块玉佩，与鬼面使腰间的那半块，在夜空中映出完整的龙纹。
“摄魂教的耳目？”苏玄机的笑声混着夜雾散开，“告诉你们主子，冥引大阵...该准备的，可不止你们。”
他转身跃下高墙，袖中罗盘突然发烫——那是顾清棠的暗卫到了。
而在更远的地方，金陵城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声音裹着风钻进苏玄机耳中，隐约带着几分急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玄机摸着颈间发烫的玉佩，望着东宫旧宅方向的阴云。
他能感觉到分魂术在识海深处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二十年的沉睡中苏醒。
鬼面使说的“新主”，难道就是他？
而那始终藏在幕后的“烛龙”，此刻是否正站在某个高处，看着这盘逐渐展开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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