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号无名高地上,简陋的工事在士兵们用血汗和冻僵的双手仓促构筑下,刚显出一点可怜的轮廓。焦黑冻土上,浅浅的壕沟勉强蜿蜒,用碎石冻土匆匆垒起的胸墙仅到膝盖。士兵们如同精疲力竭的工蚁,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喘息着,呼出的白气迅速被凛冽的寒风卷走。汗水凝结在额头鬓角,形成细碎的冰凌,手掌上磨破的血口和冻疮被低温冻得麻木,渗出的血混合着泥土,结成暗红色的硬痂。
方振华拄着工兵镐,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冰冷和灼痛。背上的陶瓮沉重如故,冰冷坚硬的瓮壁紧贴着他同样冰冷汗湿的脊背。他抹了一把脸上混着泥污和冰渣的汗水,目光投向北面山口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低垂,铅色的云层仿佛凝固的死水。一股巨大而不祥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异响,突然从远方天际飘来,轻易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不是风!
不是鸟鸣!
那声音……像是空气被极度高速的物体强行撕裂!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穿透灵魂的压迫感!
“敌机——!!铁鸟——!!” 瞭望哨位上撕心裂肺的破音尖叫,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所有士兵刚刚稍缓的神经上!
方振华猛地抬头!
只见北方的云层缝隙间,几个黑点如同出巢的食腐秃鹫,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光秃秃的山脊俯冲而来!眨眼间便由远及近,露出了狰狞的轮廓——机翼下涂着刺目猩红膏药的日军战机!它们巨大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地狱熔炉鼓风机般的恐怖咆哮!声音由远及近,瞬间撕裂宁静,淹没了风声,淹没了心跳!
“隐蔽——!!”
“卧倒——!!”
军官们绝望的嘶吼被淹没在引擎的轰鸣里!
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
那几架涂着膏药的铁鸟,如同嗅到血腥的苍蝇,瞬间压到了阵地上空!高度低得仿佛能看清机腹下冰冷的枪管!
下一秒!
“哒哒哒哒哒哒——!!!”
刺眼的火光从机翼两侧疯狂喷射而出!密集的机枪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裹挟着死神的尖啸!狠狠地砸在光秃秃的山脊上!瞬间激起无数道刺眼的烟尘柱和跳跃的火光!子弹打在冻硬的岩石上,火星西溅!钻进没被炸毁的焦黑树桩里,木屑乱飞!狠狠地凿入刚刚垒起的、脆弱的泥土碎石胸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噗!”声!溅起的碎石泥土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在卧倒的士兵身上!
方振华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按倒在地!是陈九斤!老兵如同猎豹般扑到他身上!两人一同翻滚着躲进一条刚刚挖出一只多深的浅坑!头顶上方,子弹撕裂空气的“咻咻”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刮过头皮!灼热的弹头溅起的冰冷土石,噼里啪啦地砸在钢盔和后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大地的疯狂颤抖!
俯冲!扫射!爬升!
循环!
一架刚拉起,另一架又俯冲下来!
死亡的狂风暴雨!在毫无遮蔽的高地上肆意施虐!
惨叫声瞬间爆发!一个趴在胸墙后的士兵被一串子弹打中了后背,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被狠狠掀起,重重摔在地上翻滚抽搐!鲜血瞬间染红了焦黑的冻土!另一个躲在弹坑里的士兵,被低空掠过的飞机带起的气浪掀翻,暴露在火力之下,瞬间被子弹撕扯得血肉模糊!
恐惧!绝望!尖叫!瞬间充斥了整个高地!新兵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惊恐地哭喊着,本能地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黄炳坤抱着头蜷缩在浅坑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阿水则死死捂着耳朵,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失禁的尿液在冰冷的裤管里晕开!
机群肆虐了一圈,像是完成了开胃菜,引擎轰鸣着爬升远去。
短暂!
死一般的短暂!
只有伤员凄厉的哀嚎和浓重的血腥味在弥漫!
但这短暂的死寂,却孕育着更加恐怖的毁灭!
方振华挣扎着从陈九斤身下爬起,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嗡鸣。他下意识地抓过身旁一块碎裂的胸墙石片,挡在自己和陈九斤头顶的浅坑边缘——这脆弱的工事在刚才的扫射中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
陈九斤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趴在地上,一只耳朵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冻土地面!
“唔好出声(不要出声)……等紧……” 他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北面。
下一秒!
大地深处传来一阵极其低沉、极其压抑、如同洪荒巨兽在深渊中酝酿咆哮的……震颤!
轰……轰……轰……
声音初时低沉模糊,仿佛遥远天际的闷雷!但仅仅呼吸之间,便以恐怖的速度清晰起来!放大起来!沉重起来!
如同重鼓!如同巨锤!疯狂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方振华只觉得身下的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排长方德盛嘶哑的吼声如同从地狱传来,充满了巨大的惊惧:
“炮击——!!!”
“重炮——!!!”
“龟缩——!把脑袋埋进土里——!!!”
话音未落!
“呜——!!!!!”
一种完全不同飞机的、更加沉雄、更加短促、更加充满毁灭力量的、如同千钧巨石被投石机以极限力量砸出的破空声!猛地从天空响起!这声音不再是单一的尖叫,而是无数道交叠在一起的、如同地狱风暴般的死亡呼啸!撕裂了空气!撕裂了耳膜!撕裂了所有人的理智!
抬头望!只见北方的天空,拖着长长灰白色尾迹的、粗大的“火流星”!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如同天神掷下的巨大长矛!密密麻麻!呼啸着!精准地朝着西号无名高地这片光秃秃的砧板!覆盖砸来!
“轰隆隆隆隆——!!!!”
第一波齐射!数十枚150毫米口径重型榴弹炮炮弹,如同九天惊雷,几乎是同时在高地各处轰然炸响!
那一刹那!
真正的天崩地裂降临了!
方振华只觉得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有一股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大轰鸣在脑海深处爆发!眼前一片刺目的、翻滚着猩红与墨黑的巨大火光!整个高地,连同他身下的大地,像被一只无形的、足以捏爆星辰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狂暴地向上掀翻!又狠狠地掼回地面!
恐怖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以毁天灭地之势轰然席卷!
刚垒起的、脆弱的胸墙像沙堡般瞬间瓦解!碎裂成无数呼啸的碎石弹片!
浅浅的壕沟被巨大的力量扭曲、撕裂、炸开!冻得坚硬的泥土和岩石如同火山爆发般被抛上数十米高空!混合着硝烟、火焰和无数破碎的肢体、装备!
巨大的弹坑一个接一个炸开!每一个都深达数米!首径堪比房屋!边缘撕裂的地表翻卷着焦黑的泥土和滚烫的熔岩状残骸!
大地在剧痛中疯狂地扭曲、抽搐!人站在地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舢板!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位移!方振华整个人都被狂暴的气浪掀飞!又狠狠摔回冰冷的泥地!怀里的石片早己不知去向!口鼻一甜,一股滚烫粘稠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涌出!
“噗——!”
是血!
口鼻耳朵都在流血!
脑子如同被捣碎,一片混沌,只有持续的、毁灭性的巨大轰鸣!
烟尘!浓重到化不开的、混合着硝烟、泥土、血腥和肉体焦糊气味的烟尘!瞬间吞噬了整片高地!遮蔽了本就惨淡的日光!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翻滚的、地狱般的黑灰色浓雾!视野所及不足一臂!空气灼热得如同熔炉内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和火炭!肺部火烧火燎!
爆炸!永无休止的爆炸!
巨大的火球一个接一个在浓烟深处爆开!照亮翻滚的烟尘,也照亮了那短暂瞬间呈现的、如同修罗地狱的景象——扭曲变形的尸体、断裂的肢体、抛飞的头盔、燃烧的背包、甚至有人被冲击波撕碎了一半身躯,剩下的一半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啊——!我的腿!!”
“救命——!阿妈——!”
“眼睛!我看不见了!!”
凄厉到变形、被爆炸声瞬间淹没的惨嚎,如同鬼哭般在浓烟深处隐约传来!
黄炳坤蜷缩的不远处,一枚巨大的炮弹呼啸而下,正砸在他们白天拼死挖掘出的一个浅坑上!“轰——!!!”火光冲天!泥浪混着碎石冲天而起!浅坑瞬间消失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旁边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焦黑难辨、肢体扭曲的残尸!不知是谁!
方振华被震得趴在地上,耳鼻流出的温热血液沾满了脸颊和脖颈。他下意识地摸索着、抱紧了怀中那唯一还能感知到的、冰冷坚硬的东西——那个粗陶骨灰瓮!他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死死地将脸和身体埋在这个冰冷的瓮壁上!
陶瓮冰凉!粗糙!在灼热的爆炸气浪中依旧冰冷刺骨!在剧烈震荡的大地中,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实质的依靠!它隔开了些许灼热的气浪,但它冰冷坚硬的存在感,却如同一个沉入无边怒海中的、锈蚀的船锚!死死地拖拽住他即将被恐惧和剧痛撕裂、冲散、彻底粉碎的灵魂!
瓮壁上,被碎石和弹片划出了几道新的浅痕,震裂了一道细微的、却清晰可辨的冰裂纹!这承载着父母血灰、翠莲残红、家园焦土的冰冷容器,在这毁天灭地的炼狱炮火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但它还在!
这冰冷的坚硬还在!
这背负的血债还在!
这刻骨的仇恨还在!
方振华死死地抱着它,脸紧贴着那粗糙冰冷的瓮壁,任由身体被一次次冲击波高高抛离地面又狠狠砸落!任由口鼻耳中的鲜血浸染翁身!任由身下的大地如同煮沸的油锅般疯狂翻腾!
世界一片混沌!
只有爆炸!只有火光!只有浓烟!只有翻滚扭曲的地狱图景!
感官完全被剥夺,只剩下轰鸣、撕裂、灼烧和窒息!
生与死的界限彻底模糊!
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
唯一清晰的,就是怀中那冰冷的陶瓮!和那瓮壁上传来的、如同他心脏跳动般的剧烈震动!那震动是脚下这片死亡高地悲愤的脉搏!是他背负的所有至亲在无声的呐喊!更是他方振华在这天地毁灭般的炼狱中,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攥紧的——
复仇的种子!
他埋在冰冷的陶瓮上,意识在剧痛和混沌中挣扎。在一片毁灭的喧嚣中,只有那瓮壁冰冷的触感和瓮内血债无声的呐喊,死死地将他锚定在名为“仇恨”的礁石之上!等待着……等待着这炼狱之火稍熄的那一刻,等待着……从这沸腾的血肉与焦土中,探出复仇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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