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筑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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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筑骨山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重地覆盖着粤北连绵起伏的山峦。经过一夜近乎亡命的强行军,在崎岖湿滑、冻得如同铁板的山路上跋涉了不知多久,当东方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惨白时,方振华所在的连队,如同被驱赶至绝境的疲惫兽群,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温泉以北,仙溪附近,那座被标注在地图上、冰冷地命名为“西号无名高地”的山头。

眼前的情景,让所有挣扎至此的士兵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绝望的阴影。

这哪里是“高地”?

这分明是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彻底剥去了所有生机与伪装的——死地!

整个山脊线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光秃秃地暴露在灰暗的天穹之下。曾经可能存在的树木、灌木、草丛,早己被密集的炮火和燃烧弹彻底摧毁、焚尽!只剩下焦黑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岩石和泥土!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弹坑,如同月球表面般狰狞。有些弹坑里还积着浑浊的泥水,在零度以下的低温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反射着惨淡的微光。焦黑的树桩如同折断的枯骨,七歪八斜地戳在冻土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焦糊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即使寒风凛冽也无法吹散。整片高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被揭开盖子的坟墓,散发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

“快!快!都别他妈愣着!当靶子吗?!”

连长的嘶吼声如同鞭子,狠狠抽在每一个因眼前景象而惊愕失神的士兵身上。他挥舞着手臂,指向高地上几处相对平缓、但同样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区域,“一排!左翼!二排!右翼!三排!跟我来!抢修主阵地!快!快!快!”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迫和疯狂。谁都明白,在这片毫无遮蔽、如同砧板般暴露在敌人炮口下的光秃山脊上,多停留一秒,都可能引来致命的炮火覆盖!

恐慌和绝望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压倒!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立刻行动起来。顾不上长途跋涉的疲惫、冻僵的手脚和内心的巨大恐惧,他们按照命令,跌跌撞撞地冲向各自指定的位置。

方振华所在的班被分配在主阵地核心区域附近。他背着沉重的陶瓮,脚步踉跄地跟着队伍冲上一片相对开阔、但同样布满弹坑的坡地。脚下是混杂着碎石、冻土和未燃尽木炭的焦黑地面,坚硬湿滑。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山脊,如同无数把冰刀,切割着每个人的皮肤。

“挖!都给老子挖!”一个洪亮、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压过了寒风的呼啸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

方振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敦实精悍的军官,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坎上。他穿着一身同样破旧、沾满泥污的军官制服,领章磨损得看不清军衔,但整个人如同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透着一股沉稳坚韧的力量。他脸上线条刚硬,下巴上布满青黑的胡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昏暗的晨光中也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手里拎着一把和士兵们一样的、沾满泥污的工兵镐,镐尖在冻土上拖曳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是排长方德盛!方振华在之前的混乱中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连里少数几个真正打过硬仗、在士兵中颇有威信的老排长。

“兄弟们!”方德盛的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却又异常务实,“都看见了!这鬼地方!光秃秃!没遮没拦!鬼子的大炮随时能砸到我们头上!想活命?想守住?靠什么?!”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工兵镐,镐尖在微弱的晨光中闪过一道寒光!

“靠这个!靠我们手里的家伙!靠我们挖出来的坑!”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冻得发青、写满疲惫和恐惧的脸。

“这地!冻得比石头还硬!我知道难挖!知道苦!知道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度,“但再难!再苦!再冷!也得给老子挖!!”

“多挖一寸深!多垒一块石头!就能多挡一颗子弹!多躲一发炮弹!就能多一分活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凝重,仿佛要穿透每一个士兵的灵魂。

“上峰命令!死守高地!不惜代价!”

“什么叫不惜代价?!就是拿命填!!”

“兄弟们!”方德盛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我们脚下这片土!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守得住!就是英雄!守不住!这里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要守得住!就得有埋骨这里的准备!!”

“现在!拿起你们的家伙!跟我挖!!”

话音未落,方德盛猛地抡起手中的工兵镐,朝着脚下那坚硬如铁的冻土,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刺耳、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巨响炸开!镐尖与冻土猛烈碰撞,溅起几点火星和碎冰!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毫不停歇,再次高高举起镐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刨下第二镐!第三镐!动作迅猛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挖——!!”

士兵们被排长这身先士卒、视死如归的气势瞬间点燃!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仿佛被这震耳欲聋的镐击声和排长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暂时驱散!求生的本能和对长官的信赖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悲壮的力量!

“挖!”

“挖啊!”

“跟排长挖!”

怒吼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纷纷抄起手中的工兵镐、铁锹,甚至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木棍,朝着脚下那坚硬冰冷的冻土发起了进攻!

方振华也被这股悲壮的气氛裹挟。他放下铁镐头(之前当拐杖用的),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一把冰冷的工兵镐。镐柄粗糙冰冷,冻得他早己布满冻疮溃烂的手掌一阵钻心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学着方德盛的样子,高高举起沉重的镐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脚下那混杂着碎石和冰碴的冻土狠狠砸下!

“铛——!!”

镐尖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反震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双臂,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镐柄!冻土表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和几道细微的裂痕!这土地,被严寒冻得如同生铁!每一镐下去,都像是在开凿岩石!

但他没有停!

他再次举起镐头!

汗水,混合着脸上沾染的泥污,瞬间从额头、鬓角涌了出来!在零度以下的严寒中,这汗水竟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汗水流过他冻得麻木的脸颊,流过他因用力而咬紧的牙关,流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鬓角凝结了一夜的寒霜,竟被这瞬间涌出的热汗融化,化作细小的水珠,混合着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冰冷的冻土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铛!”

“铛!”

“铛!”

沉闷的镐击声此起彼伏,如同敲击着一面巨大的丧钟,在这片死寂的、光秃秃的山脊上回荡!士兵们如同疯狂的鼹鼠,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手掌被粗糙的镐柄磨破,鲜血淋漓,染红了木柄,又在低温中迅速冻结,形成暗红色的冰壳!冻疮溃烂的伤口在剧烈的摩擦和用力下,脓血混合着汗水渗出,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每一次挥镐,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肌肉的撕裂感和骨骼的呻吟!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带走汗水的同时,也带走了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冻得人浑身发抖!

但没有人停下!

方德盛排长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始终冲在最前面,挥镐的动作迅猛而有力,口中不时发出简短有力的指令和鼓励:

“好!那边再挖深点!”

“对!石头垒起来!当胸墙!”

“坚持住!兄弟们!多挖一寸!多一分活路!”

方振华紧跟在排长不远处,疯狂地挥舞着工兵镐。背上的陶瓮随着他每一次用力的挥臂和弯腰,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脊背,带来一阵阵闷痛。但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成了他力量的源泉!每一次镐尖砸在冻土上,都像是在刨向仇敌的胸膛!每一次撬起一块冻硬的土石,都像是在掀开地狱的盖子!汗水如雨般洒落,融化了脸上的冰霜,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眼前看到的,不是这光秃秃的死亡高地,而是龙湾村祠堂门口父亲倒下的血泊,是祖屋废墟上母亲点燃的冲天烈焰,是塘基拐角翠莲消散在火光中的那抹残红!

“埋骨这里?”

排长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埋骨这里!”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声音在他心底咆哮!

他方振华的骨,早己在故乡的焦土上被碾碎!被焚毁!如今背负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若能埋骨于此,若能用自己的血骨,在这通往地狱的咽喉要道上,筑起一道阻挡鬼子的堤坝,若能换得更多仇敌的性命……

“那就埋吧!”

他心中无声地嘶吼!手中的工兵镐挥舞得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每一次砸落,都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身上流淌、冻结!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心中只有那焚天灭地的仇恨!

在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光秃山脊上,一群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却眼神决绝的士兵,用布满血泡和冻疮的双手,用简陋粗糙的工具,用近乎燃烧生命的意志,疯狂地挖掘着、垒砌着!他们在挖掘掩体,在构筑工事,更是在……用自己即将流尽的鲜血和生命,提前浇筑着一座注定要用无数尸骨堆砌的——血泪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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