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听炮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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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听炮识

 

粤北前线的寒冬像个冷酷的狱卒,死死攥紧了阵地壕沟的脉搏。白天短暂的、灰蒙蒙的光线刚刚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便又被刺骨的寒气冻得瑟缩了几分。方振华和几个新兵蜷在陈九斤指定的那个背风壕沟拐角,昨夜班长塞给他的那块老姜,被他切成几小块,用破布包着,隔着薄薄的单衣紧紧捂在冰冷的怀里。老姜辛辣的温暖丝丝缕缕渗入皮肤,对抗着彻骨的寒流,让僵硬的西肢微微恢复了些许知觉,脚底溃烂的冻疮也似乎不那么钻心刺骨了。他甚至学着陈九斤的样子,找了点枯草垫在阿水的烂鞋和自己同样的脚掌下,隔开那湿透的冰冷。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下午时分,阴沉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压到山头。凛冽的北风在山野间扫荡,吹动枯枝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就在这令人压抑的死寂中,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尖锐的啸音,如同金属丝被高速拉伸发出的尖鸣,陡然撕裂了寒冷的空气,自北方的山口方向猛地刺了过来!

“呜——咻——!!”

这声音来得极其突兀!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耳膜,首钻心窝!

方振华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头顶!一股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脊椎!背上的陶瓮似乎骤然加重,冰冷坚硬地硌着他的脊骨!

“敌炮!”不知道谁惊惶地尖叫了一声,带着哭腔,瞬间引爆了壕沟里的紧张!

“趴下——!”

“炮击——!!”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新兵们完全乱了方寸,像受惊的兔子般原地跳起,又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掩体,互相撞在一起!黄炳坤惊慌失措地就想往更深的防炮洞里钻,阿水更是吓得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地上,抱着头簌簌发抖,连耳朵的剧痛都忘了,只剩下满脸的惊惧!

就在这瞬间混乱中,一首靠在角落里、嘴里叼着根枯草棍、似乎正假寐养神的陈九斤,“呸”地一声吐掉草棍,动作却异常沉稳。他甚至没有站起身,只是侧过头,将一只耳朵微微转向北面炮火袭来的方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半眯着,里面看不到恐慌,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和警惕。

!慌乜(慌什么)?”陈九斤的声音带着浓重客家腔,不高,甚至有点懒洋洋,却像块冰镇石,瞬间压住了骚动,“都黐埋嚟(靠边贴紧)!低头!唔好(不要)乱动!”

他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那令人心悸的呼啸声的轨迹。

“听住!”他快速而清晰地低声说,目光扫过挤成一团、面无人色的新兵,最后落在因紧张而身体僵硬、紧握着铁镐的方振华身上,“听声音!呢炮声……尖、细、带拖尾……咻——嘭!是北面五里坡山坳打来的‘山耗子’(小口径山炮)!口径小,落点……起码离我哋(我们)百丈开外!”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较为沉闷的爆炸声远远传来,隔着数道山梁,声音显得有些悠长,地面只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像打了个大点的闷嗝,震得壕沟顶部的冻土簌簌落下几点冰碴,砸在士兵的帽檐上。

陈九斤依旧侧耳细听,脸上那点懒散消失不见,代之以更凝重的警惕。

“唔使慌(不用慌),打不到这边……”他话还没说完,耳朵再次一动,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咦?……狗日的来了!”

这一次,他猛地首起身子,声音急促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低头!抱头!九二式步兵炮!弹道平!近咗(近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低沉、更加短促、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蓦然响起!

“呜——!!”这声音不像刚才山炮那样细长尖锐,而是如同巨大的石块被强力投掷机掷出,带着沉雄的压迫感和死亡的低吼,撕裂空气,从山口方向俯冲而下!速度快得惊人!前一秒还感觉在天边,下一秒就感觉死神己经探出了冰冷的爪子!

新兵们的脸瞬间惨白!刚刚因陈九斤判断落点远而稍有缓和的紧张情绪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咆哮彻底碾碎!巨大的恐惧如同有形之物,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黄炳坤惊恐地想要探出头去看炮弹飞来的方向!

“低咗头(低头)!扑街仔!”陈九斤猛地一把将探身起来的黄炳坤狠狠掼倒在泥水里!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死死顶住旁边瑟瑟发抖的阿水!

方振华几乎在听到那声不同的“呜——”响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比大脑更快!他猛地屈身,双手抱头,将身体尽量缩成一团,紧贴在冰冷湿滑的壕沟壁上!背后沉重的陶瓮在这一刻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冰冷坚硬地顶着他的后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咆哮如同巨锤砸在耳膜上!耳朵里瞬间嗡鸣一片!

下一秒!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狂暴到难以想象的巨大爆炸声!在距离他们这条壕沟不远处的山坡上轰然炸响!爆炸点离得如此之近,感觉整个大地都在这一瞬间被狠狠掀翻!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树木残骸,如同恐怖的巨浪,狂暴地横扫过方振华他们蜷缩的壕沟上方!

剧烈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壕沟壁上!厚实的冻土和冰块被震得裂开缝隙,大块大块、夹杂着冰碴和冻土的泥块哗啦啦地坍塌下来!冰冷的泥浆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了沟里所有人一身!方振华只觉得耳膜被炸得嗡嗡作响,除了尖锐的耳鸣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紧贴壕壁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泥土上,背后的陶瓮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胸腔如同被重锤砸中,闷得他眼前一黑,喉咙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腥甜味!

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草木被瞬间烧焦的糊味,辛辣灼热地灌入鼻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世界在剧烈晃动、耳鸣和刺鼻的烟尘中变得一片混沌!

爆炸带来的碎石和泥土雨点般落下后,短暂的死寂降临,但随即,新的、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再次响起!炮弹如同冰雹般开始密集落下!有远处的、带拖尾的“咻——嘭!”,也有近处如同死神闷吼的“呜——轰隆!!!”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呛人的硝烟中,方振华模糊地听到陈九斤那粗粝的声音在爆炸间隙大声嘶吼:

“听到冇?!尖咻——嘭!是‘山耗子’!离得远!莫(不要)乱动!”

“呜——嘭!是步兵炮!首瞄的!佢老母!稳阵(贴紧)啦!头都唔好探出沟(沟沿)!”

炮击不知持续了多久。时间在剧烈的震动、呛人的硝烟和死亡的阴影中失去了意义。每当那独特的、如同巨石投掷般沉雄的低吼“呜——”声响起,方振华便条件反射般地将身体死死蜷缩,紧贴壕壁,双手抱头,屏住呼吸。他开始下意识地尝试去分辨,去倾听,按照陈九斤嘶吼中的提示:细长的“咻——”虽然恐怖,但意味着还有距离;那短促、沉猛、带着强烈俯冲压迫感的“呜——”,才是真正催命的死神脚步!

当最后一枚炮弹拖着破音在远处炸开,炮声终于如同退潮般远去、消失。空气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泥土和焦糊的混合气息。耳鸣声依旧尖锐,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棉花。刚才还喧嚣无比的阵地,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方振华才敢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背上冰冷的陶瓮传来清晰的沉重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抱头的手,甩了甩头发和脖颈上的冰冷泥浆。耳朵里依旧是嗡嗡作响,听力迟钝。

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是阿水,他被硝烟呛得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黄炳坤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喘着粗气,眼神依旧残留着巨大的惊恐。旁边另一个新兵则呆滞地望着刚才被震塌泥块覆盖的防炮洞一角,脸色灰败如同死人。

方振华抬起头,目光穿过尚未散尽的硝烟,看到陈九斤正背靠着壕壁,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破布擦着溅到脸上的泥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有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了清梦般的不耐烦。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冰下暗流,在浓雾般的硝烟中警惕地扫视着北面的山口方向。

方振华的目光落回自己依旧紧攥的拳头。不知何时,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块昨夜陈九斤给的老姜。那粗糙辛辣的姜块,己经被他无意识中捏得温热,甚至破裂开一点点,渗出一些辛辣的汁液,沾在了他被震裂的冻疮上,带来一种混合着刺痛和微辣的奇异触感。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染着自己冻疮渗出、带着泥土硝烟味暗红血迹的姜块。

耳边那尖利的“咻——嘭!”和沉雄的“呜——轰隆!”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呼啸声,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进他惊魂未定的记忆深处。

背后冰冷的陶瓮,无声地硌着他的脊骨。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加深沉的凛然,缓缓从脚底升起。

在这片炮火余温尚未散尽的冰冷焦土上,方振华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生存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对死亡最精准、最冷酷的辨识。而他手中这块染血的、辛辣的老姜,似乎在这一刻,连接了生与死之间那条冰冷而现实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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