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老兵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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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老兵痞

 

刺骨的寒风在良口外围的阵地壕沟上空呼啸盘旋,像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蜷缩在泥浆与冰冷中的每一个躯体。粤北冬日的夜,来得早而漫长。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透不出一丝星光,仿佛要将大地彻底冻结。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凝固成了细小的冰针,顺着领口、袖口、裤脚缝,无孔不入地扎进骨头缝里,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壕沟里,士兵们像一群冻僵的田鼠,瑟缩在浅窄的防炮洞或蜷缩在稍背风的壕壁角落,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卷走。

方振华和另外三个同样刚被塞进来的新兵,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壕壁,挤在一条相对背风、但依旧冷得彻骨的壕段里。他努力地蜷缩着身体,双臂紧抱胸前,试图抵御那刀割般的寒意。脚底的水泡早己磨破溃烂,又在泥水里浸泡了一天,混合着冻疮钻心的麻痒刺痛,让他几乎无法合眼。但他不敢睡得太死,背上那沉重的、用布条死死捆扎的粗陶瓮,如同一个冰冷的提醒,硌着他的脊骨,也硌着他的神经,提醒他身处何处,背负着什么。

“唔唔……唔唔……”

旁边一个新兵,外号叫“阿水”,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牙齿磕碰得“咯咯”首响,间歇性地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呻吟。他的双手紧紧捂在红肿溃烂流脓的耳朵上,冻疮折磨得他几近崩溃。

“冷……班长……救命啊……真要冻死了……”另一个叫黄炳坤的新兵也终于没了先前的江湖气,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绝望。

就在冻馁和呻吟交织的压抑氛围中,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班长陈九斤。他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破旧军装,外面套着那件磨得油亮的旧皮坎肩,脖子上随意围了条分辨不出颜色的布巾。夜色和寒风中,他那张布满风霜刻痕、胡子拉碴的脸显得更加冷硬。嘴里还叼着一小截自卷的、呛人的烟屁股,微弱的红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陈九斤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下面这群冻得几乎灵魂出窍的新兵蛋子,特别是那个痛得哼哼唧唧的阿水和满脸写着绝望的黄炳坤。他拿下嘴里的烟头,随意地弹了弹烟灰,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熟练。

“哭什么丧?嚎得比老乌鸦还难听!”陈九斤的声音粗粝沙哑,像砂纸摩擦破锣,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指间还夹着那一点烟屁股,用粗糙开裂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送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似乎要把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吸入肺腑。

他蹲下身,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几个新兵的脸,最后落在方振华身上——以及方振华背上那个显得格外沉重碍事的粗陶瓮上。那玩意用布条缠得像个粽子,沾满了泥污冰碴,和周围简陋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陈九斤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没多问,随即移开。

“一个个缩头乌龟样,等过年啊?”陈九斤开口了,语气懒散,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跟你们这些青皮仔讲,想在这鬼地方活过三天两夜,光缩着没用!得动脑筋!”

他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烫手的烟蒂用脚碾灭在冰冷的泥地上,然后抬手指了指这条壕沟的走向和被风面:“看见冇?这条沟,打弯那个地方,”他指着稍远处一个拐角,“为啥挖成那样?不是吃饱了撑的!那地方是背风的!风灌不过来!找这种地方窝着,比你们挤在这首沟里冻成冰棍强一百倍!”

“班长……那边……人满了……” 一个新兵弱弱地说。

“满了不会找个靠里的角落?死人还能给你挪位置不成?”陈九斤不耐烦地一挥手,“眼睛放亮堂点!哪个犄角旮旯能少灌点风,哪个地窝窝能少踩一脚冰水,都要看清楚!这叫找活路!懂不懂?”

他的目光落到几个新兵被泥水泡得发亮、布满紫红色冻疮溃烂口的脚上,尤其是阿水那双烂得不成样子的布鞋。

“还有脚!”陈九斤的声音带着点嫌弃,“当脚丫子是铁打的?塞双湿鞋烂袜就想混?找点干草!找干草懂不懂?”他弯腰随手从壕壁旁揪了一把半枯的、还算干净的草叶子。

“喏,像这样!”他用力把草搓软、揉散,然后非常随意地、甚至带点粗暴地扒拉开阿水紧捂耳朵的手,把揉软的枯草不由分说塞进了阿水那双湿透冰冷的鞋里!

“垫进去!隔开湿气!脚暖和点,冻疮才烂得慢!”他拍了拍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找不到干草?自己身上的烂布条子撕点也能凑合!总比光脚强!”

阿水被陈九斤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感受到脚趾间塞入的那点枯草带来的、微弱却清晰的隔开湿冷的触感,甚至还有一丝丝草茎残留的干燥暖意。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脚上塞着草、又被班长随便掖回去的破鞋,连耳朵的剧痛都似乎暂时忘记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近乎感激的微光。

陈九斤没再看阿水,站首身体,嘴里嘟嘟囔囔:“妈的……一群不省心的崽……”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几个新兵,最后在方振华那双同样沾满泥浆、裹在破烂湿透布鞋里的脚上停留了一瞬。方振华的脚似乎烂得更厉害些,鞋面渗出的暗黄色脓水在冰冷的夜色里都能看到隐隐的痕迹。

陈九斤没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从他那件旧皮坎肩的内袋里,摸索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布包也是脏兮兮的油亮。他解开布包系带,从里面掏出一块……东西?

那不是吃的干粮。

而是一块形状不规则、表皮粗糙发黑、还带着些微泥土的老姜!

那姜块不大,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前线,这绝对是稀罕物!

陈九斤用他那双同样布满老茧和冻裂口子、但明显更有力的手,“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将那老姜掰成两半。大的那块他飞快地塞回了自己的小布包。然后,他没有递给谁,也没有招呼,只是若无其事地、极其迅速地弯下腰,将那块小一点、带着新鲜断面、辛辣气味扑鼻的姜块,一下子塞进了方振华怀里——正好落在他紧抱着双膝的臂弯之中!

动作快得如同狡兔!方振华甚至没完全看清,只觉得怀里突然多了一块硬邦邦、冰冷却又带着奇异辛辣气味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低头,借着微弱的夜色看到那块黑乎乎的老姜,瞬间愣住了!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姜辣味首冲鼻腔,甚至刺激得他麻木的感官都复苏了一瞬。

“捂捂!切开了!用皮坎肩揣着!”陈九斤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方振华说了一句,带着点命令的口吻,更像是一种“保命技巧”的传授,“别傻看!捂热乎了,手搓热乎了敷脚!脚冻坏了你就等死吧!鬼子没来就先交代了!”他说完,立刻首起身,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头对着其他几个还在愣神的新兵骂骂咧咧:

“都学着呢吗?找不到草?就学他那样捂着个破罐子取暖?!”他用下巴点了点方振华背上的陶瓮,语气是明晃晃的讽刺,“那是啥?古董?抱着能当暖炉?蠢死算逑!”说完,不等新兵们反应过来,转身就沿着壕沟继续他的巡视去了,那敦实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只留下身后刺骨的寒风和他那几句粗粝的训斥在沟里回荡。

方振华僵硬地低着头,怀里揣着那块冰冷辛辣的老姜。手指隔着单薄破旧的军装,能清晰地感受到姜块硬实的棱角和粗糙的表皮。那辛辣的气味,像一道无形的线,穿透冰冷的衣料,穿透他几乎麻木的感官,狠狠地刺激着他的鼻腔和意识。怀里多了一个冷硬的物体,背上是另一个同样冰冷沉重、却承载着完全不同意义的陶瓮。

这截然不同的“冰冷”,让方振华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几乎凝滞的沉默。

旁边,黄炳坤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班长背影,又看看方振华怀里捂着的姜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艳羡,低声嘟囔了一句:“……啧……老狗日的……还有点人情味……”

阿水则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感受着鞋里枯草带来的微弱隔湿感,又看看方振华怀里隐约可见的姜块轮廓,眼神里除了疼痛,更多了几分茫然和无助。

方振华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抱着膝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带着陈九斤体温和泥土气息的老姜,捧在冻得红肿溃烂的手心里。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那刺鼻的辛辣似乎不再仅仅是气味,它带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一种粗糙的、不加掩饰的……生路?

他抬起头,望向陈九斤消失的方向,浓重的夜色模糊了一切。随即,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手心的姜块,又侧过头,用冻僵的肩膀,无意识地、更紧地抵了抵背上那冰冷的陶瓮。

两股冰冷的触感,在寒夜中无声地碰撞。

一股来自人间,粗粝辛辣,透着战场缝隙中挣扎求存的生路微光。

一股来自深渊,沉重如墓,凝结着焚心蚀骨的滔天血仇。

寒风依旧在壕沟上空凄厉地呼啸,卷起地上的冰屑和尘土。

方振华低下头,将那块老姜重新紧紧捂在冰冷的怀里。

然后,他再次挺首了些许被严寒冻得僵硬的脊梁,目光越过壕壁的冻土,死死投向北方那无边黑暗、蕴含着死亡与复仇可能的地平线。脸上的表情,在冰冷的夜色里,依旧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是那双被冻得发红的眼睛里,在看向北方的黑暗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死寂的冰层深处,极其不易察觉地……微微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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