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明到任的第三天，天降小雨。
县委小礼堂灯光明亮，座无虚席。这是南阳县的全体中层干部大会，也是裴尚明正式履新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会前一个小时，所有县首部门负责人、乡镇书记、副书记、纪委干部，以及部分老同志被通知“务必准时参加”。
张万霖穿着一套深灰色中山装，坐在会议前排。他注意到会议座位的编排发生了细微变化：他的位置被悄悄调前了一排，紧挨县委副书记赵宗盛。而王继堂，却被调到了第三排偏侧的位置。虽没说什么，可在官场，座次即地位。
九点整，大门关闭。秘书长罗忠义走上台：“各位同志，请起立，欢迎裴书记讲话。”
掌声如雷，夹杂着紧张与猜测。
裴尚明不高，走路很稳，说话不快不慢。他开篇提了市里“干部作风整顿年”的要求，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三个问题：
“南阳县的干部队伍，到底是守规矩的，还是守人情的？”
“我们的年轻干部，是走上升通道，还是被人事游戏困住？”
“县委领导班子，是团结协作，还是各自为政？”
三问落地，整个礼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张万霖微微一怔——这话，分明带着针，话虽对全县干部说的，却像是对某些人“点卯开火”。
裴书记讲完，不急着走，而是补了一句：“同志们，讲规矩、讲责任、讲信念，不是口号，是态度。接下来，我会逐个了解，请大家做好准备。”
会后，县委组织部立即下发通知，要求“班子成员与关键岗位副职干部”逐一开展个别谈话。
张万霖，是第一批被点名的。
第二天上午，张准时走进了县委书记办公室。裴尚明站在窗前，背手望着窗外的细雨。
“来了？”裴回头，“坐吧。”
张落座。
裴翻着一份文件，正是那份《南阳县科股级干部画像分析》。他盯着上面的图表片刻，忽然问道：
“你写的这份，是你真实想法？”
张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斟酌片刻：“报告是我主持写的，用的是去年至今的干部流动数据，结合市组织部下发的干部任职要求，观点上尽量克制，强调实事求是。”
裴点点头：“你在报告里说，‘干部成长路径受制于非制度性因素’，你觉得这话重不重？”
张微微一笑：“我觉得，比起不说，轻。”
裴看了他几秒，又问：
“你怎么看南阳干部队伍？特别是年轻干部？”
张想了想：“…专业性在加强，但执行力有弱化趋势；重视上级意图，但缺乏组织意志；表态快，行动慢；守纪律，但怕担责。”
裴轻笑：“还挺敢说的。”
他合上报告，“我注意到，你的名字在不少材料里都有，不少干部对你有正面评价。你准备怎么和新班子磨合？”
张挺首身子：“书记班子换人不稀奇，关键看事情是不是能做。只要是做事，怎么磨合都行。”
裴站起来，走到茶几边倒水，“好，年轻人，就要敢说敢做。但记住，做事是底线，不添乱是规矩。”
他递过一杯茶：“你先稳着。”
张接过，心知肚明：这三问，其实是一场高规格试探，也是变相定调——认可，但不授权。
张刚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走廊尽头，王继堂拄着伞，正与胡传文说话。
看到张，两人都停了下来，表情复杂。
回到办公室，赵澜压低声音：“刚才有人在楼下听到王继堂说，‘张万霖？他那份报告本来就该被批评，现在反倒成了加分项？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张只是笑了笑，“他现在只能嘴上硬。”
可当天下午，张就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他“在担任办公室副主任期间，借公务调研之机，为某干部家属协调单位”。
张一看就明白——这事确实发生过，但问题不在他，而在原先调研组中一位“热心”副科员主动揽事，事后却写进了办公室工作总结。
裴尚明未置可否，只让纪委按规调查。可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对张的又一记“外围试探”。
当天晚上，张指派赵澜草拟县委办关于“新一轮镇村调研协调事项安排表”，要求次日上午交书记阅批。
然而文件一出，原书记办“老人”刘振春提出异议：“赵澜不属书记办系统，这类涉书记亲批的件子，应当由书记办人员签发初稿。”
赵澜委屈又憋屈：“张主任交代的。”
张知道这不是小事，是有人在敲打“你的人不能进书记核心圈”。
他没多话，只是调出会议纪要、组织架构与人事任命文件，当众回道：
“书记办归县委办公室分管，调研协调属职权范畴。今后所有公文由我决定谁初拟，谁盖章——但决不会绕程序、越边界。”
他一锤定音，第一次以办公室主任的实际权威，把“老班子的人”给顶了回去。
两天后，一份快件送至张桌上。落款是省委办公厅，寄件人署名陈之恺。
信件是**“关于进一步推动南部县区青年干部锻造机制的几点建议”**。内附名单中，赫然有“张万霖”之名，并备注：“曾主持撰写干部分析模型，具备结构思维能力”。
张眉头一挑，心头泛起一丝波澜。这封信，无异于“公开站台”。
赵澜悄声问他：“是好事吗？”
张淡淡地说：“是好事，也是试探。现在不是我能决定要不要上，是人家决定我要不要被推。”
窗外雨停了，远处乌云渐散，楼道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赵澜回头：“书记叫你，去他办公室。”
张披上外套，轻声说了句：“履新三问答完了，接下来，该是他们决定要不要给卷子了。”
他走进书记办公室，身影沉稳，背后，整个南阳县，正在悄然重排座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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