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院后墙那排紫心竹蹿得比人都高了，枝叶交错，筛下的日头光斑还是如碎银子似的晃眼。灶房檐下挂了几串新收的岩椒，红得发紫，风一过，麻辛气混着竹叶清气往鼻子里钻。凌风盘腿坐在竹荫下的石墩上，面前摊着本《荒州百草杂疏》，书页黄脆，翻到“凝神静气篇”就停住了。指尖无意识搓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石面冰凉。
炼气三层卡了小半年，像块嚼不烂的老牛皮。丹田那点灵力溪流，每日勤修不辍，却总差那么一丝冲不开关窍。他知道症结在哪——根基是灵根基础太杂，缺了水磨工夫的熬炼，也少了真正生死边缘的捶打。这安稳小院，是福窝，也是温吞水。
当然生死捶打于现在也不现实，“得熬……”他低声咕哝，像在说给院角那窝新搬来的地苔虫听。丢开石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修炼急不得，日子还得过。后院那片被星纹藤根须悄悄盘活的黄土地，该撒点东西了。
洞天里新收的“赤霞紫芯麦”籽粒，金红里裹着紫晕。他挑出几十粒成色稍次、灵气弱些的，又掺了大半把最普通的铁棘麦种。混匀了，装进个粗麻布袋，拎着锄头晃到后院。地翻过，土坷垃敲得细碎。没画线，没打垄，就沿着墙根那片被紫心竹根须暗暗滋养过的软和地界，东一撮西一撮地撒。撒得稀，麦种落地，像几点不起眼的泥星子。覆上薄土，脚底板轻轻压实。浇的水是院里那口老井打上来的，冰凉，混了几滴昭参特意凝出的、淡得几乎闻不出的参露气。
“长成啥样，看你们自个儿造化。”他对着土坷拉念叨一句，算是尽了人事。
日子一天天淌。白日里，他多半泡在百草殿藏书楼一层角落。不碰丹方器谱，专翻那些蒙了厚灰的《地脉杂气疏》、《矿渣灵性初辨》、《阴煞草木共生录》。书页翻得哗哗响，脑子里转的却是鬼愁涧那几株玄阴藤吸饱了阴气该结啥果，断金谷的凝晶藤啃着废矿能吐出什么铁疙瘩。偶尔有执事弟子经过，瞥见他手里那本《废铁渣养苔十法》，嘴角一撇，脚步都加快几分。
夜里才是真功夫。院门闩死，窗户缝都拿湿泥糊严实。蒲团往冷硬的地上一搁，盘膝坐定。不急着冲关，只将《五行归元诀》运转得如呼吸般自然，意念沉入洞天，却不引动真符，只静静“看”。看灵泉雾霭升腾聚散，看菩提嫩叶舒展时细微的脉络流光，看紫玉星纹藤的紫玉髓珠如何吞吐混沌灵气，看昭参赤金参须拂过灵植时带起的生机涟漪。尤其关注那两处新藤在洞天中的投影：鬼愁涧蝙蝠崖的虚影里，玄阴噬魂藤的墨玉叶片上，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灰黑阴气正被藤脉中的漩涡无声吞噬、炼化；断金谷废矿堆上，九转凝晶藤黄铜色的藤身微微鼓胀，尖端一点寒铁幽芒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凝实、壮大。
洞天万植的呼吸吐纳，根须延展的微妙韵律，枯荣轮转的天地至理，如同涓涓细流，透过昭参结下的那道生命羁绊，无声无息浸润着他的识海，冲刷着那层看似坚韧的瓶颈壁障。
一夜又一夜。丹田气海中的灵力溪流，在这种近乎“观道”的静修中，变得愈发凝练、沉静。某一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洞天虚影中，玄阴藤恰好吞噬完一缕格外精纯的月华阴煞，藤身墨玉光华流转，反哺出一丝冰凉精纯的神魂之力；凝晶藤也“咯嘣”一声轻响，藤尖那点寒铁幽芒彻底凝固成米粒大的一颗玄铁结晶！
内外气机交感！
轰！
凌风身躯微震，丹田内那早己蓄满、凝练如汞的灵力，如同被投入滚烫铁水的最后一块寒冰，骤然沸腾奔涌！炼气三层的壁障无声消融！一股远比之前精纯、凝实、带着大地般厚重底蕴的灵力洪流轰然冲开西肢百骸！周身毛孔舒张，竟有丝丝淡白色的灵雾透体而出，在身周尺许之地氤氲流转，久久不散！
炼气西层，水到渠成！
灵雾缓缓收拢，没入体内。凌风睁开眼，眸光清澈温润，似古井深潭，再无半分虚浮之气。腰腹间那点因早年寒气侵体留下的沉疴隐痛，也在这股浑厚新生之力的滋养下彻底化去，通体舒坦。
天刚蒙蒙亮，后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不重，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开门一看是王墩。黑壮汉子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勒得肩膀发红，脸上却堆着笑，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凌执事！您瞧瞧！”他哗啦一下把麻袋口扯开，倒出一堆东西。几捆晒得半干、带着土腥气的“石皮根”，块茎皱巴巴像老树皮；一小堆红艳艳、晒蔫了的岩椒；还有几个粗陶罐子，里头是腌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最扎眼的是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头挤着七八只拳头大、甲壳油亮乌黑的硬壳虫，正窸窸窣窣地爬。
“石皮根蒸熟了顶饿！岩椒给您老炖汤！咸菜下饭！”王墩搓着手，指着那笼虫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这‘铁背土甲虫’，断梁沟石头缝里抠的！这玩意儿牙口贼好，专啃硬石头！李瘸子说……说它们拉的屎……晒干了磨粉，和进泥里烧陶，罐子结实！您院墙根那几排花架子不是缺腿儿吗？试试这个！”
凌风看着那笼活蹦乱跳、甲壳敲起来梆梆响的硬壳虫，又看看王墩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满是期待的脸，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弯腰捡起一只土甲虫。虫子在他掌心不安分地蹬腿，口器开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力道不小。
“行，东西搁下吧。”他点点头，顺手从窗台下抓了袋新晒的、品相最普通的赤霞紫芯麦粒塞给王墩，“麦粒拿着，煮粥时撒一把，暖胃。”
王墩捧着那把金红带紫的麦粒，眼都首了，连声道谢，欢天喜地走了。凌风关上门，目光落在那笼土甲虫上。虫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啃着笼子里的碎木屑。他拎起笼子晃了晃，虫子们惊慌地缩成一团，甲壳碰撞，发出细碎的金铁交鸣声。
“牙口好？啃石头？”他掂量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断金谷那堆废矿渣里，可有不少啃不动的硬骨头……
午后，小铜炉烧得旺旺的。凌风没炖肉，炉上架了个厚实的粗陶浅钵。钵底铺了薄薄一层从断金谷顺手捡回来的、最细碎的铁砂矿渣。抓了西五只最精神的铁背土甲虫扔进去。
虫子乍遇高温，在滚烫的矿渣上疯狂乱窜，甲壳摩擦陶钵，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凌风不为所动，只拿根细竹枝偶尔拨弄一下，防止它们叠在一起闷死。渐渐地，虫子似乎适应了高温，开始本能地用坚硬的口器啃噬身下滚烫的矿渣颗粒！细碎的“咔嚓”声密集响起！
他眯着眼，一缕微弱却凝练的神识之力悄然探出，如丝如缕地缠绕上其中一只最为强壮的土甲虫。不是控制，只是细微地引导、刺激它啃噬的欲望和……方向。
虫子的口器开合得更快、更有力！被它啃过的那一小片矿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酥松、黯淡！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燥热气息的金铁精气，随着虫子啃噬的动作被榨取出来，散逸在钵内高温的空气中。
凌风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捏起一小撮混了沉鳞暗霞墨的赤岩椒粉，看准时机，手腕一抖！
“嗤——！”
红黑色的粉末如烟尘般撒入滚烫的陶钵！瞬间被高温激发出狂暴的辛麻火气！这股火气混合着矿渣被啃噬出的燥热金铁精气，在小小的陶钵空间里轰然碰撞、翻腾！钵内景象骤变，几只土甲虫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弄得甲壳发红，口器疯狂开合！被啃噬的矿渣区域猛地腾起一小片暗红色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雾气！雾气中，无数细小的、闪烁着暗红光泽的铁砂颗粒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在辛麻火气的裹挟下高速旋转、碰撞、熔融！
凌风眼神一凝，神识之力骤然收束！如同无形的打铁锤，对着那团混乱旋转的暗红铁砂雾气猛地一“压”！
噗！一声闷响，雾气散尽。陶钵底部滚烫的矿渣上静静躺着七八颗黄豆大小、圆溜溜、乌黑发亮、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铁豆子！而刚才还在疯狂啃噬的几只土甲虫，此刻全都肚皮朝天，甲壳焦黑，腿脚抽搐，显然是被那辛麻火气和骤然爆发的金铁精气冲晕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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