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白杨里那场冲天大火留下的焦黑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玉京郊外的土地上。半张神机弩图纸的现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朝野内外激起了千层浪。裴砚冰冷的话语——“是交易地点？还是栽赃？”——更是在所有知情人心中投下了浓重的疑云。
现场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金吾卫士兵们如同工蚁般，在秦铮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废墟。每一块焦黑的木料，每一捧滚烫的灰烬，都被视作可能藏匿线索的宝库。焦糊味、水汽味和尸体烧灼后特有的异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卫昭拒绝了旁人递来的湿布掩鼻。她早己习惯了更恶劣的环境。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脚下的这片狼藉之中。图纸的发现点——主屋西侧靠近尸体焦骸的区域——是重点中的重点。这里也是起火点所在，残留的灯油气味最为浓烈，灰烬堆积也最为厚重。
她蹲下身，不顾昂贵的襦裙沾染上漆黑的污迹，从随身携带的验尸工具包里取出几样东西：一柄小巧的铜柄细毛刷，一个带着细密铜网的方形木框筛子（专门用于筛检细微物证），还有几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扁平小瓷盘。
“从这里开始，向西侧延伸三尺范围。”卫昭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对身边两名协助的金吾卫士兵吩咐，“动作要轻，一层层刮取表层灰烬，装入布袋。深层未燃尽的木炭和杂物，单独分类存放。”
士兵们依言照做，动作谨慎。卫昭则亲自执起那个细网筛子，如同淘金匠人一般，将士兵们收集来的灰烬，一捧一捧，极其耐心地筛动。细密的铜网过滤掉大块的炭屑和浮灰，留下极其细微的颗粒。她低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筛网，眼睛在透过筛网的日光下，专注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
时间一点点流逝。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灰痕。裴砚和秦铮站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近乎苛刻的搜寻，没有催促。他们知道，卫昭那双被无数尸体训练出来的眼睛和那份异于常人的耐心，往往能在看似无物的灰烬中，抓住魔鬼的尾巴。
终于，在筛检到第西批灰烬时，卫昭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的镊子极其轻柔地从筛网底部边缘，夹起了几片极其微小、混杂在炭灰中的深褐色碎片。碎片最大的也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卷曲焦黑，质地坚韧，显然并非普通的布料或纸张。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片碎片放入一个干净的瓷盘中。紧接着，在另一捧筛过的灰烬里，她又有了发现——几粒比芝麻还小的、呈现出奇异暗红色的粉末状颗粒，混杂在灰黑色的背景中，极其不显眼。
卫昭立刻取来随身携带的简易水囊和另一个瓷盘。她先取出一片深褐色碎片，用镊子夹着，凑近鼻端仔细嗅闻。虽然被烟火气掩盖了大半，但依旧能辨别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动物皮革经过特殊鞣制后的特有气味。
“是皮革。”她低声道，随即拿起放大镜片，对着碎片仔细观察其纹理和边缘形态。皮革碎片虽然焦糊，但其表面似乎有着非常细密、独特的颗粒状纹理，像是某种特殊皮种的天然纹路。更关键的是，在放大镜下，可以看到碎片边缘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平行排列的切割痕迹——这绝非自然撕裂，更像是被某种利器划开！
她放下皮革碎片，转向那几粒暗红色粉末。她用小指指尖沾取了一丁点粉末，在鼻下轻轻一嗅。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辛香混合着微甜的气息钻入鼻腔！这气味……她脑中瞬间闪过在太医院药库和西市胡商摊位上闻过的味道！
她毫不犹豫地取出一片干净的白瓷片，用一根银针沾取少量粉末，滴上一滴清水，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小型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烘烤。随着水分蒸发，粉末在瓷片上受热，那股奇特的辛甜香气瞬间变得浓郁起来！颜色也由暗红转为一种更鲜艳的橙红！
“是‘迦南香’！”卫昭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出了结论。她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沉寂，带着一种拨开迷雾的锐利。
裴砚和秦铮立刻围拢过来。
“迦南香？”秦铮眉头紧锁，“此物何用？有何特殊？”
“这是一种极其昂贵、只产于西域大食国（古阿拉伯地区）高山之巅的稀有香料。”卫昭语速清晰，目光如电，“其色暗红，香气独特，辛中带甜，经火烘烤后香气尤为浓烈，颜色转橙红。因其稀有和独特的香气，在大胤，唯有最顶级的权贵之家或巨富商贾才可能拥有少量，多用于极其私密的熏香或合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京郊抄书匠的破落民宅里！”
她拿起装有皮革碎片的瓷盘：“再看这些皮革碎片。其纹理细密坚韧，鞣制工艺特殊，带有独特的颗粒感，边缘有整齐的利器切割痕。这种皮革……”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秦铮，“秦将军，你可还记得柳昭仪案中，那个被灭口的长公主府侍卫？”
秦铮瞳孔猛地一缩：“你是说……他身上的皮甲？！”
“正是！”卫昭肯定道，“柳氏案发后，我验过那侍卫的皮甲残片。其皮革材质、纹理特征、以及鞣制后散发的微弱气味，与眼前这些碎片高度吻合！尤其是这种细密的‘鹿眼纹’底纹，是选用特定鹿种腹部最柔软坚韧的皮革，经过至少三道特殊药水浸泡鞣制才能形成，工艺复杂，成本高昂，是专供宫廷禁卫和少数顶级权贵府邸侍卫的制式装备！长公主府的侍卫皮甲，正是此种！”
皮革碎片——长公主府侍卫制式皮甲！
迦南香粉末——西域大食国顶级香料，非豪奢之家不可得！
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这处被焚毁的、藏匿着半张神机弩图纸的民宅火场废墟里！
裴砚的眼底瞬间凝聚起风暴。他的目光扫过卫昭手中的两个瓷盘，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线索。
“长公主府的侍卫皮甲碎片……西域才有的顶级迦南香……”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一个‘抄书匠’的家里，藏着神机弩图纸，烧死后身下压着图纸，现场还留下了指向长公主府侍卫和西域胡商的铁证！”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好一个‘栽赃’！先是图纸出现在北境王入京后不久，矛头首指萧屹。如今，这灰烬中的‘迦南香’和‘皮甲碎片’，又将线索强行扭向了西市胡商和……我们那位被禁足却从未安分的嘉宁长公主！”
裴砚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焦糊的空气，首刺玉京城的方向。
“布局者，这是唯恐天下不乱！想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我们互相猜忌，彼此攻讦！而他们，才好在这混乱的缝隙中，继续推进那不可告人的阴谋！”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秦铮！立刻彻查西市所有经营西域香料的胡商！尤其是近期交易过‘迦南香’的！一个都不许放过！卫昭，随我回城！长公主那边……看来我们得再去‘拜会’一下了！”
灰烬中筛出的余痕，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着，一头缠向了西市胡商的阴影，一头死死咬住了那座看似沉寂的公主府邸。这半张图纸带来的，绝非答案，而是一个更加险恶、意图挑起更大纷争的致命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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