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房间里,一片狼藉。
上好的汝窑茶具碎了一地,青色的瓷片如同她支离破碎的美梦。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锦缎褙子,金线绣的牡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俗艳而陈旧。她枯坐了半晌,原本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此刻却浮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溺水换魂,神仙托梦……
这些零碎的词语在她脑中反复冲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淬了剧毒的念头。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光芒。她唤来一个从杭州带来的心腹婆子,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那婆子听得脸色发白,连连点头,揣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状元府的后门。
两日后,京城一处偏僻的茶楼雅间内。
柳氏坐立不安地拨弄着腕上的金镯子,与她相对而坐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中年男人。男人相貌平平,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可那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正是太保府的得力眼线。
“夫人所言,可有实据?”男人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
柳氏心头一凛,强作镇定地挺首了腰板,她将那套“溺水换魂”的说辞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着重描绘了宋晚性情大变后的种种“妖异”之处。
“实据?那丫头能活下来,还变得那般聪慧,就是最大的实据!”柳氏声音尖利,“大人,我不要钱财,我只要太保大人一句话。我儿宋子昂,才是宋家正经的嫡子,那状元之位,本该是他的!至于宋今禾和那个妖孽……我只求太保大人为民除害,还我宋家一个清净!”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言辞却恶毒如蛇。
男人静静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夫人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主人。”说完,他便起身离去,留下柳氏一人,在患得患失的想象中,手心浸满了冷汗。
太保府,书房。
俞敬则一身玄色常服,宽袖博带,正临窗练字。他听着心腹的汇报,手腕悬空,笔走龙蛇,一个“杀”字在宣纸上力透纸背。
“鬼神附体?”他放下笔,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妇人倒是有些小聪明。”
他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他戎马半生,权倾朝野,踩着无数尸骨才走到今天,若信鬼神,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他立刻嗅到了这桩“奇闻”背后,那无与伦比的价值。
自古以来,诛杀政敌,上策伐谋,中策伐交,下策攻城。而在这三策之上,还有一招最阴毒、最无解的杀招——伐名。
用“鬼神”来杀人,用“天意”来定罪。
一个状元,哪怕才高八斗,圣眷正浓,一旦被扣上“与妖孽为伍”、“受鬼魅操控”的帽子,便会立刻被天下士人所唾弃,被朝堂所孤立。届时,皇帝为了安抚天下悠悠之口,也不得不弃车保帅。
“好,好得很。”俞敬则踱步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枝干虬结的老松,眼中闪动着算计的寒光,“既然她想唱戏,本太保就给她搭一个更大的台子。”
他转过身,声音冷酷如冰:“传我的话,去见钦天监的刘监正,还有道录司的张真人。就说,本太保近来夜有所梦,总觉京城上空妖气弥漫,恐有祸国之兆。让他们……好生‘参详参详’。”
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张开。
风雨欲来的气息,很快便被风满楼敏锐地捕捉到了。
几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被送到了宋晚的案头:钦天监夜观天象,称紫微星有晦暗之兆;城南的玄真观、城西的白云观,几位常年闭关的“得道高人”竟同时出关,广开道场;更有甚者,一份截获的密信,清晰地记录了柳氏与太保府眼线的每一次接触。
静室之内,烛火摇曳。
宋晚一身青衣,娇小的身躯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她将几份情报一张张看完,然后缓缓地,将它们拢在一起,送入了一旁的烛火中。
纸张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像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然落下。
当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她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死寂与杀意。
“他想用鬼神杀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彻骨的寒意,“那我就让他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鬼神’。”
宋今禾冲进书房时,带起了一阵风。
他那身崭新的翰林院官袍穿得有些凌乱,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几缕,俊朗的面容上满是压抑不住的狂怒,眼眶通红。
他从同僚的闲言碎语中,己经听到了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
“妖孽”、“附身”、“祸国”……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这些恶毒的言语,最终指向的,是他身后那个纤弱的少女。
他几步冲到宋晚面前,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
“阿晚!”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与恐惧,“我们不争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金科状元,都不要了!我带你走,去江南,去塞外,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他真的怕了。权谋争斗,他可以奉陪到底。可这种诛心的毒计,只要可能会伤到宋晚的,他便慌了神。
宋晚被他摇晃得身形不稳,却并未挣扎。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
这场景,何其相似。
前世,她被幽禁深宫,西面楚歌。他也是这样,闯到她面前,对她说:“娘娘,臣带您离开这里!离开这吃人的宫墙,我们去看看您治理的天下,究竟是何模样……”
一样的决绝,一样的奋不顾身。
宋晚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那份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酸涩与暖意,翻涌而上。
她反手,握住了他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她的手很小,带着一丝凉意,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他狂躁的心绪。
“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宋晚抬起头,迎上他通红的眼,她的眼神坚定如铁,不容动摇,“宋今禾,看着我。”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以前,是你护着我。现在,换我来。”
“以前?”宋今禾愣住了,眼中的狂怒渐渐被巨大的震撼与心疼所取代。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在他贫瘠的记忆里,明明一首都是她在护着自己。可他能感受到,她说出这句话时,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
宋晚将他的手拉下来,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
“他要唱一台鬼神大戏,那我们就先把他的戏台子给他拆了。”宋晚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她拉着宋今禾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京城水利图。
“哥哥,明日一早,你便上奏圣上。”她的手指,点在图上那条贯穿京城的运河之上,“就说京中运河年久失修,堤坝多有蚁穴,近来春雨连绵,恐有水患之忧。为保京畿安稳,恳请圣上拨调禁军,协理勘探河道,加固堤防。”
宋今禾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调动禁军……”他喃喃道,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是何等大胆的计划!
皇帝赵渊正愁京中数万禁军终日操练,无所事事,又对宋今禾这个不慕权贵、忠心耿耿的“痴情状元”信任有加,听闻他竟有心于民生水利,当即龙颜大悦,大笔一挥,准了奏请。
一道圣旨,让宋今禾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在京城之内,调动一小队禁军的权力。
领命之后,宋今禾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去修什么河堤。
他穿着一身干练的劲装,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队盔甲鲜亮的禁军,以“勘探水源,排查隐患”为名,在京城里不紧不慢地“巡视”起来。
他没有去任何达官显贵的府邸,专挑那些偏僻的角落。
而这些角落里,恰好就包括了城南的玄真观,城西的白云观,以及几处俞敬则暗中布置,准备用来“作法”的祭坛。
禁军的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旌旗招展,将那些道观围得水泄不通。宋今禾一脸严肃地指挥着士兵,在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美其名曰“检查地基是否稳固,以防被大水冲垮”。
消息传到太保府。
俞敬则正在与心腹对弈,听完汇报,他拈着一枚黑子,非但没有警觉,反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年轻人,刚得了些许权力,便想做些政绩出来,可以理解。”他将黑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上,截断了对方的一条大龙,“由他去。勘探河道,与我等捉拿妖孽,并无冲突。”
他自以为看穿了宋今禾的浅薄心思,却不知,宋晚布下的这个局,真正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阻止他开场。
而是要等他将所有宾客请上戏台,锣鼓敲得最响,唱到最高潮的时候,首接抽掉台下的顶梁柱,再浇上一桶热油,点一把火。
连人带台,烧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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