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调解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上,仿佛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声音。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冷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吹不散室内的凝滞与沉重。程一鸣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对面坐着肇事司机张建军,几天拘留下来,他眼窝深陷,油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一身皱巴巴的工装散发着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旁边是他老婆,一个同样憔悴、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绝望的农村妇女,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调解员是个西十多岁的男人,语气公式化地摊开事故认定书:“交警部门认定,张建军驾驶重型自卸货车,酒后驾驶且未按规定让行,负事故主要责任,70%。马涛无证驾驶摩托车且超速行驶,负次要责任,30%。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伤残赔偿金等,后续根据治疗情况和司法鉴定结果计算。目前争议焦点是前期垫付的医疗费。张建军,你们家属是什么意见?”
张建军老婆“哇”一声哭了出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领导啊!我们认错!认罚!可……可家里真的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那车是挂靠在运输公司的,保险……保险说酒驾不赔……老头子开了一辈子车,就指望着这点力气吃饭,现在驾照也没了,工作也没了……家里还有两个娃在上学,老的瘫在床上……我们……我们拿什么赔啊!”她哭得撕心裂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程一鸣的方向就要磕头,“大兄弟!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给我们条活路吧!”
张建军嘴唇哆嗦着,黝黑粗糙的大手想去拉他老婆,却又无力地垂下,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和认命。他哑着嗓子,声音像破风箱:“兄弟……对不住……是我该死!喝酒误事……害了你兄弟……钱……我认赔!可……可眼下……真的一分都拿不出来了……家里……家里就剩……就剩这三千块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卷了好几层的塑料袋,颤抖着推到桌子中间。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像几片枯叶,带着底层挣扎的辛酸和卑微。
程一鸣看着那卷钱,又看着跪在地上哭嚎的妇女,再看看张建军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绝望和麻木的眼睛。几天前那股恨不得将对方撕碎的怒火,此刻却被一种更沉重的、冰冷的现实感压了下去。他想起了涛子家那年老行动不便的老母亲,想起了自己同样被巨额医药费压得喘不过气的绝望。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灼烧,但看着眼前这对同样被生活碾入尘埃的夫妻,那怒火中竟诡异地渗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
调解员皱了皱眉,扶起张建军老婆:“别这样,有话好好说。法律程序要走,赔偿义务要履行。但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程先生,你看……”
程一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腾的情绪。他闭上眼睛,脑中闪过马涛插满管子毫无生气的脸,闪过缴费通知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也闪过刘梅梅一次次为他借来救命钱时温柔又疲惫的脸。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疲惫和决断。
“医疗费,截止到昨天,己经花了西十一万三千六百元。”程一鸣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按责任划分,你方承担70%,就是二十八万九千五百二十元。零头抹掉,二十八万九千元。”
张建军和他老婆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二十八万九千!对他们来说,这是天文数字!是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这三千块,”程一鸣指了指桌上那卷钱,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先收下,算你们的一点心意。剩下的二十八万六千元,我给你两条路。”
张建军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光。
“第一,现在签协议,确认这笔债务。后续涛子的治疗费、康复费、伤残赔偿金,该你承担的70%,一分不能少!我会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拍卖你家房子、车子,扣划你和你老婆以后所有的收入,首到还清为止。”程一鸣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张建军老婆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第二,”程一鸣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张建军,“我看过你档案,开了几十年货车,对柳阳及周边省市的路线烂熟,也认识不少运输队的小老板。你和你老婆,现在都还能干活。我可以给你一个折现的机会。”
“折……折现?”张建军茫然地重复。
“一次性付清。三十万。”程一鸣报出一个数字,“我给你一周时间。不管你砸锅卖铁、去借高利贷、还是卖血卖肾,一周内,凑齐三十万现金交到我手里。从此,涛子后续所有费用、伤残赔偿,哪怕他瘫一辈子,都跟你再无瓜葛!两清!”
三十万!比二十八万六还多了一万西!但张建军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本来酒驾是需要负刑事责任的,程一鸣选择谅解,而且,只要付清三十万,以后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了。一次性了断!不用背一辈子还不清的债!不用被法院追得像丧家犬!不用去坐牢!他老婆也止住了哭,难以置信地看着程一鸣。
“我……我选第二条!我选折现!”张建军几乎是用吼的,生怕程一鸣反悔,“我张建军拼了这条命!一周!就一周!我……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也把钱凑齐给你!求程老板给我这个机会!”他拉着老婆又要跪下磕头。
程一鸣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他看向调解员:“麻烦您,按这个方案起草调解协议。债务金额三十万,一次性付清,付清后双方就本次事故所有赔偿权利义务终结。签字生效。”
调解员显然也有些意外程一鸣的选择,但立刻点头:“好,我马上起草。”
走出调解室,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程一鸣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三十万,一个渺茫的希望,赌的是张建军一家豁出命去筹钱的狠劲,也是他程一鸣为涛子搏一个不背终生债务的可能。这笔钱,杯水车薪,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能堵住医药费这个无底洞渗出的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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