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阅览室特有的那种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和樟脑丸的沉郁气味,包裹着苏晴和程一鸣。巨大的长桌上,摊满了泛黄发脆的地方志、线装书页影印件、以及一摞摞刚从密集架深处调取出来的、落满厚灰的民国时期地方小报合订本。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只剩下一片昏黄,落在苏晴专注的侧脸上。
“程总,看这个。”苏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光绪年间修订的《柳阳府志》影印本,指向其中一页,“‘同治三年,大饥,饿殍载道,市井萧然。唯西大街乐天茶园,班主赵三宝罄家财购粮熬粥于园外,日哺饥民数百。逢三、八日,仍勉力开锣,演《锁麟囊》、《朱痕记》诸剧。观者虽面有菜色,闻慷慨悲歌之声,多有掩泣者,云:戏台一响,浊世一喘。’”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和李老说的完全印证!这就是‘精神寄托’的铁证!不是传说,是白纸黑字的地方志记载!而且提到了具体剧目和班主名字!”
程一鸣凑过去,指尖拂过那影印件上模糊却有力的字迹,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历史的尘埃拂去了一层,心头涌起一股踏实的振奋。“太好了!苏晴,干得漂亮!赵三宝……这个名字太关键了!顺着这个线索,看能不能找到更多关于这个班主和当时戏班的信息,甚至是当年戏单的蛛丝马迹!”他立刻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还有,把这些关键引文出处标注得清清楚楚,页码、卷号、版本,一个都不能错!招标文件里‘历史依据权威性’这条,这就是我们的王牌!”
“己经在标注了。”苏晴点头,动作麻利地在旁边准备好的索引卡上记录详细信息。“另外,小张那边有进展了。他从旧书市场淘到几张五十年代的香烟画片,上面印着简化版的西大街古戏台场景和几句戏文,虽然简单,但形式很亲民,成本也极低。他正在结合这个思路,设计一套以‘老戏台记忆碎片’为主题的系列文创草图,主打怀旧和低成本互动,比如可以拼插的古戏台纸模型、带经典唱段二维码的怀旧风火柴盒、印着戏文片段的书签。成本估算己经做出来了,很有竞争力。”
“好!这个思路对路!”程一鸣赞许道,“大众化、互动性、低成本,都沾边了。让他抓紧细化,特别是互动性怎么体现,比如纸模型拼好能当个小摆件,火柴盒扫码能听一段原汁原味的老唱腔。成本控制路径一定要在方案里写透,材料选择、工艺简化、批量生产优势,一条条列清楚。”他仿佛看到标书里技术方案那块坚硬的骨头,正在被一点点啃下来。
就在这时,程一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学校的年级组长。他心头一紧,对苏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阅览室外的走廊接听。
“程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年级组长的声音带着为难,“今天高三(9)班的课……学生们反映有点跟不上。王老师代课进度快,你昨天回来又只梳理了重点……几个基础薄弱的学生完全懵了。你看……能不能抽半小时,下午放学后给他们开个小灶捋一捋?就明清之际的活跃的儒家思想那块。”
程一鸣捏了捏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半小时?他现在恨不能把一小时掰成两半用!招标文件的分析、史料的挖掘、创意设计的定稿、标书框架的搭建……还有躺在ICU生死未卜的涛子……每一分钟都像在火上烤。但电话那头是学生求知的眼神和学业的关键期。
“……好,组长。下午放学后西点半,我在高三空教室等他们。”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应承下来,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挂断电话,想着只有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对学生的愧疚,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档案馆陈腐的空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烦躁,重新走进阅览室。
苏晴敏锐地察觉到他接电话后情绪的低落和眉宇间更深的倦色,没有多问,只是将一杯刚接的温水轻轻推到他面前:“程总,喝口水。关于东门码头旧址,‘漕运文化’和‘码头帮派’的史料线索也梳理出几条脉络,涉及清末民初的几次码头工人抗争,很接地气。您要不要先看看?”
程一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强迫自己将学校的烦扰暂时压下:“好,给我看看。码头工人抗争……这个切入点好,体现底层力量和地域特色!”
两人再次埋首于故纸堆中。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中悄然流逝。
傍晚,程一鸣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赶到学校。空教室里,果然坐着七八个一脸迷茫的学生。他打起精神,尽量用清晰简洁的语言,将“明清之际活跃儒家思想”的核心要点和内在逻辑掰开揉碎,反复讲解。汗水沿着鬓角滑下,粉笔灰沾满了指尖。看着学生们渐渐恍然的表情,他心头那点教师的使命感得到些许慰藉,但身体的疲惫却己逼近极限。
当他终于结束补习,匆匆赶到医院时,天色己彻底黑透。ICU外的长椅上,刘梅梅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只要程一鸣没空,刘梅梅就会在下班后,主动到医院来守候。听到脚步声,她迅速按熄屏幕,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温柔的关切,站起身迎上来:“一鸣!怎么这么晚?累坏了吧?”她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包,触碰到他冰凉的手,“学校那边……很棘手?”
“嗯,给几个学生补了补课。”程一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在长椅上重重坐下,身体像散了架,“招标这边,苏晴找到关键史料了!西大街古戏台同治年间饥荒唱戏赈济的记载,铁证!小张的设计思路也有突破……”他试图分享进展,但语速缓慢,眼神都有些涣散。
刘梅梅认真听着,适时地露出欣喜:“太好了!我就知道苏小姐能干!有突破就好!”她挨着他坐下,打开保温桶,“先喝汤,我今天中午回家炖的虫草花鸡汤,特意给你补精神的。”她盛出汤,小心地吹了吹,递过去。“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的提醒,“一鸣,你也别太拼了。我看你脸色很差。招标固然重要,但身体是根本。涛子这边……”她顿了顿,看向ICU紧闭的门,“医生说,虽然还没醒,但颅内压有下降趋势,算是……一点点好消息吧。你得撑住,你要是倒下了,公司、涛子,还有我……怎么办?”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担忧,手指轻轻抚过程一鸣布满倦容的脸颊。
这温情的触碰和“一点点好消息”,像微弱的暖流注入程一鸣冰冷疲惫的身体。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握住刘梅梅的手:“嗯,我知道。有你在,我就能撑住。”他低头喝着温热的汤,胃里稍微舒服了些,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此刻,妻子温柔的话语和守候,成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的支点。
刘梅梅看着他依赖的眼神,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她安静地坐着,让程一鸣靠在自己肩上休息。等他呼吸渐渐平稳,她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再次拿出手机。
屏幕幽光映亮她沉静的脸。没有解锁,只是盯着漆黑的屏幕。几秒钟后,她指尖轻点,调出一个加密的备忘录界面。上面只有一行字:
“技术方案权重高,历史与创意是核心,成本控制路径要扎实。入围有望,后续‘合作’待启动。”
她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然后,她退出备忘录,彻底清除后台运行痕迹,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处。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程一鸣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上,又缓缓移向走廊尽头那片象征未知的、惨白灯光笼罩的ICU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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