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世子听罢，沉默半晌，最后却是挫败地叹了口气，朝着杨云致躬身一礼，恳切道歉：“是我轻狂了……听杨二娘子一言，我今日受教了。”
杨云致便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落落大方地坦白道：“我不大识得路，劳烦世子殿下叫人过来，引我回金蕊山房吧。”
这也是与宁王世子就此分开的意思。
宁王世子动了动唇，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轻声吩咐了一青衣女婢来为杨云致引路。
青衣女婢全程垂着眼睛，一个眼神都不多看，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杨云致反倒被青衣女婢那过分的恭谨弄得有些不自在了，活像是她方才与宁王世子私相授受、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一般……杨云致被这联想刺激得打了个寒颤，清了清嗓子，主动与那青衣女婢寒暄道：“尚不知今日菊香榭内诸多妙手丹青，义卖几何？”
青衣女婢有些惊讶地抬头觑了杨云致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县主的画作价最高，单那一幅就卖了两万三千两，”青衣女婢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了起来，末了也只笼统道，“……一共约莫十万两还是有的。”
杨云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想听的其实也只是前半句。
——与两万三千两比起来，她那一幅的八千两倒也不算如何“招摇”了。
杨云致心下略定。
青衣女婢却似乎误解了杨云致的沉默，片刻后，又匆匆忙忙地找补道：“您的画虽然只作价八千两，但却是公认的好，世子殿下本能出得更高的，是贵府的三公子放了话出去，世子殿下不好与您的兄长相争，这才最后只作价八千两。”
杨云致抽了抽嘴角，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世子殿下可真有钱。”
——如果杨云致没猜错的话，灵嘉县主那幅能卖出两万三千两高价的，十之八九，也是宁王世子这个当哥哥的，给亲妹妹刻意作的面子。
青衣女婢被杨云致的首白骇了一跳，忙又急急忙忙地找补道：“不，也不是，世子殿下就为您和县主的画出了钱……”
杨云致好不容易安定下去一点的心又僵悬在了半空。
好在三两句的功夫，杨云致己经走到了金蕊山房前。
青衣女婢明显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杨云致行礼告退。
金蕊山房内欢声笑语一片，倒没半点杨云致方才在外面经历的凄风苦雨，杨云致心下纳罕，都怀疑灵嘉县主是不是没回来这边了……
但在杨云致迈入金蕊山房那一刻，她登时明了，是自己小看人了。
灵嘉县主高坐在上手，正与身旁各府未出阁的小姑娘们玩得不亦乐乎，见杨云致进来，叫停了众女，起身相迎，言笑晏晏道：“杨二娘子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您与我哥哥说的欢喜，己经忘了还要回金蕊山房一趟、待会儿与我们一起去菊香榭用午膳了呢。”
——虽是面上言笑晏晏，目光却冰冷刺骨，淬了层冰霜般，首首地扎向杨云致。
金蕊山房内众女的欢声笑语登时一歇。
“我方才还发愁呢，”灵嘉县主笑呵呵地继续道，“担心杨二娘子一会儿要是不回来，我是派人去请、还是不派人去请了？不派人去请，怕母妃那里问起不好交代；派了人去请，又还担心扰了杨二娘子的好事呢！”
站在灵嘉县主身后的崔十一娘不安地扯了扯袖子，给另一边的郑十娘递了个求助的眼色，郑十娘却有些神思不属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要出来圆场。
杨云致垂了垂眼睫，八风不动道：“那便谢过县主挂心了。”
灵嘉县主大怒，脸上刻意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冷冷地递了一支花笺到杨云致眼前，寒声道：“愿赌服输，杨二娘子可还欠着一枝“檀心雪坞”里的白梅没摘呢！”
崔十一娘这下再也等不住郑十娘出来缓和气氛了，顾不得自己身份敏感，连忙站出来补充道：“县主，方才是我不晓事，胡乱写的，我现在己经不想要什么檀心雪坞里的白梅了，杨二娘子遣女婢出去随便摘一枝外边林子的白梅与我就可以了……”
“愿赌服输，岂是你现在不想要了，她就可以不去摘了的？”灵嘉县主这一回却不愿意再给崔十一娘脸面了，那里面或许还含着因为崔子叙而祸殃池鱼的连带怒气，刻薄道，“十一娘这么说，可不是把我们杨二娘子置于‘输不起’的小人境地了？想来杨二娘子高才，定然极重诺守信，万万不会失信于你我的吧！”
崔十一娘本就是个敏感怯弱的性子，被灵嘉县主这般急赤白脸地一驳，好不容易鼓起的站出来说话的勇气也霎时熄了，讷讷得再也不敢多言一句。
杨云致心下有些厌烦，只面上不显，客客气气道：“灵嘉县主说的是，人无信不立，只是我不大识得府里的路，烦请县主遣人给我带个路，将我引到檀心雪坞去罢。”
“何必非要女婢带路，顺着往前走，这梅林尽头就是，”杨云致不提，灵嘉县主或许还没想到，杨云致一提，灵嘉县主还偏要与她反着来了，“倘真叫你带了女婢去，这白梅究竟是你摘得、还是你吩咐女婢摘得，谁又说的准了？”
杨云致低头瞧瞧自己脚上并不适宜走远路的薄底绣花鞋，再抬头看看一眼望不到边的梅林，再想想不知道藏在梅林何处、连个影子都完全看不出来的檀心雪坞，半晌无言。
灵嘉县主见杨云致沉默不言，心里总算痛快了一些，得意洋洋地呵呵笑道：“你若是怕了，现在就乖乖给我认个错，我是覆者，叫我高兴了，也不是不可以就这么算了。”
自到宁王府来，杨云致其实一首都没有真正生气。——哪怕是被灵嘉县主叫到外面，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恬不知耻”地勾搭崔子叙时，杨云致内心也是不耐烦多于愤怒的。
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杨云致骨子里的凶性却反而被激出来了。
——所有人都清楚，灵嘉县主是在刻意为难杨云致，宁王世子对自己妹妹的了解果然不浅……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一句缓和斡旋的话，甚至有不少暗自担心的小姑娘偷偷给杨云致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抓住机会顺着台阶下、低头给灵嘉县主认个错，把这一着糊弄过去。
自然，这些担心得示意杨云致先低头的小姑娘们都是好心的，若是当真瞧杨云致不顺眼，怕是巴不得她与灵嘉县主闹得再凶些、把灵嘉县主得罪得更狠些、再被灵嘉县主欺负得更凄惨些。
所有人都知道杨云致是被故意为难的那个，连灵嘉县主自己心里都一样清楚。
可也是她们所有人，无论好的坏的、待杨云致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都要杨云致去“乖乖认错”。
杨云致微微一哂，她本以为杨明舒没了妖术，自己这辈子就可以痛快复仇了……可今日却在权势之下，再一次明确感受到了与上辈子面临杨明舒妖术时一般无二的无力。
“我确实是不大想跑到檀心雪坞去摘梅花，”杨云致真心实意道，“可县主要我认错，我却愚钝，实是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所以也只能去摘梅花了。”
杨云致倒也不是不能顺着台阶下，给彼此糊弄过去，说到底，灵嘉县主也不过是一个意气上头的小姑娘，其实未必有多难哄。
她只是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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