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清晨的病房里浮动，艾敬蹲在床头柜前整理保温桶，不锈钢饭盒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撒着的几粒枸杞像浮在水面的火星。
父亲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发顶旋出的小卷，忽然伸手想替她捋顺的发丝，却在触到她耳后碎发时，指尖微微颤抖。
“爸，今天想吃什么？”艾敬仰头笑，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昨天炖的乌鸡汤还剩半锅，要不要加些山药？”
父亲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喉结滚动着咽下叹息：“随便做些清淡的，别累着。”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梧桐树影，“其实医院食堂的南瓜粥也不错。”
艾敬笑着摇头，把保温桶塞进父亲怀里：“您就等着吃吧，保证比食堂的香。”她起身时，后腰硌到折叠椅的金属杆，这才想起昨夜在陪护床上辗转难眠，听着父亲每隔半小时就起身咳嗽的声音，像有人用细针扎破深夜的寂静。
从住院部到停车场的路不过五百米，艾敬却走得很慢。父亲执意要送她到门诊楼大门，清晨的风卷起他病号服的衣角，露出脚踝上松弛的皮肤，像晒干的丝瓜瓤。
“回去躺着，别吹风。”艾敬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触到锁骨处突兀的骨节，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肩头，那处曾是她抓着不放的“小马桩”。
父亲站在台阶上挥手，身影被朝阳拉得老长。艾敬倒车时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白发在风里飘着，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
车子经过门诊楼时，她摇下车窗，父亲还在原地，左手虚握着保温杯，右手挥动的幅度比刚才更大了些。艾敬心里酸酸的，但是没办法，这就是人生啊。
乌鸡汤在砂锅里咕嘟作响时，艾敬靠在厨房门上发呆。
她想起，如果暑假结束，她要回学校念书，那谁来照顾父亲，谁来陪他化疗？一想到这些，她内心真的也惶恐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冬阳发来的信息，问她考研复习中，还是在摸鱼？艾敬一首没有跟他说自己家庭的事情，她也不想他为此难过。
下午送饭后，父亲靠在床头打盹，艾敬坐在床边翻看新闻学专业书。阳光斜切过书页，在“新闻价值”章节投下窗棂的影子。
父亲忽然醒了，目光落在书脊上：“当年你妈总说，你该学文科。”
艾敬合上书，指尖抚过封面：“现在学也不晚。”
父亲又一次起身咳嗽，艾敬扶着他走向洗手间，听见他在马桶上小声说：“要是真拖累你学习了……”
“说什么呢。”艾敬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嗔怪，“您好好配合治疗，等我考上，给我艾家光耀门楣。”
“哈哈，你现在己经光耀门楣了，你健健康康、还这么孝顺，是爸爸最大的福气。”
父亲没那么咳了，起身，洗手，艾敬看见镜子里两人交叠的身影，自己的下巴己经齐平父亲的肩头。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也许自己也很难体会到父女之间的体谅与怜惜。艾敬这么想着。
这几天都是化疗前的准备。护士来打激素抗炎针时，父亲把手臂藏在被子里：“能不能别打这个？上次打完浑身冒虚汗。”
“就这一次，消炎后止咳药才更管用。”艾敬按住他的手，看着针头扎进苍白的皮肤。
雾化机喷出的白雾里，父亲每次都笑了，然后重复每次都说的话：“这东西像不像你小时候玩的加湿器？”
艾敬就每次都重复地说：“是。”然后帮父亲调整面罩位置。
化疗前的准备妥当后，就开始输液，化疗药、护肝药、护胃药等等……
输液时，父亲的手臂上同时扎着三根管子，化疗药的淡粉色液体顺着透明软管流入血管，像一条缓慢的河。
艾敬数着吊瓶里的气泡，忽然想起生物化学课上学过的“血液循环”，此刻却觉得那些知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疼吗？”她轻轻握住父亲没有输液的手，触到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年轻时搬饲料袋磨出的印记。
父亲摇头，指腹着她手背上的血管：“哈哈，老了。”他忽然笑出皱纹，“真的老了。”
艾敬别过脸去，盯着输液管里的气泡，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
父女一场，终敌不过时间的摧枯拉朽。不过更难过的是，医生说，父亲的静脉置管显示转弯了，恐怕要取出来，重新装一个。
说实话，此刻，不想说医生什么，毕竟医生也不想这样。但一想到，父亲又要挨一次扎针，埋入静脉置管，艾敬真的觉得太他妈折腾了。
虽然但是，没有道理。因为交流多了，艾敬也会跟医生首接聊生存期的问题。
医生挺好，比较诚恳，没有含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们先看最新的检查结果。”他调出CT影像，鼠标在肺部阴影处画圈，“免疫治疗对肺腺癌的中位生存期大约两年……”
“中位生存期是什么意思？”艾敬打断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半患者能达到的生存时间。”医生的声音像被空调滤过，带着机械的冷静。
“哦，那也就是说，我爸应该也可以达到这个指标？”艾敬乐观地问。
“嗯，理论上是可以，你看这张片子，病灶比上次缩小了10%，说明对你爸的治疗是有效果的。还有更好的情况，因为个体差异很大，有的患者心态好、治疗反应佳，能超过这个期限。但是……”他忽然从抽屉里拿出薄荷糖盒，推到她面前，“要一颗吗？”
糖纸在寂静中发出脆响，艾敬咬下薄荷糖，凉意从舌面窜到太阳穴。
“实话跟你说，”医生往后靠在椅背上，白大褂皱出纹路，“免疫治疗的副作用也因人而异。有些患者会出现严重肺炎，有些可能也就……”他顿了顿，“但我们会尽力调整方案，减轻他的痛苦。但调整方案的过程中，很多家属看到病人的状况，可能会……”
“可能会放弃治疗？”艾敬的声音有些发颤。
医生沉默片刻，指尖敲了敲桌面：“医学上没有‘放弃’这个选项，只有‘选择’。”他指了指电脑屏幕，“我们最值得选择的，就是医生和家属病人一起，坦然去面对，努力去延长生命期。”
艾敬点点头，完全认同，因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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