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很快就过完了，但湘南的二月依然裹着湿冷的雨，如同艾敬此刻的心情，黏稠而压抑。
父亲的咳嗽声在深夜的客厅里此起彼伏，像老旧钟表的齿轮摩擦，每一声都碾过她紧绷的神经。
考研成绩公布的日子近在眼前，日历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纸页边缘卷起毛边，像她反复咀嚼却无法下咽的焦虑。
清晨六点，艾敬被噩梦惊醒，梦里她站在考研考场中央，笔尖突然断裂，所有试卷瞬间化作飞雪。
她猛地坐起，额角沁出冷汗，手机屏幕恰好亮起——是李冬阳从台北发来的早安消息，附带一张朝阳穿透云层的照片，配文“乌云终会散开”。
她盯着照片里的光，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十分钟，最终只回了个笑脸。
客厅里，父亲正扶着沙发扶手慢慢踱步，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
艾敬赶紧下床递过围巾，触到他手腕时，那嶙峋的骨感让她心头一紧。
“爸，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她刻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
父亲摇摇头，目光落在阳台外的雨帘上：“不饿……敬敬，是不是考研成绩快出了？”
这句话像针，精准刺破艾敬强装的平静。她转身走向厨房，打开水龙头的瞬间，水流声掩盖了内心的焦虑。
橱柜里囤着过年购买的黄桃罐头，标签上的生产日期己经模糊。但此刻，在艾敬眼中，如同对未来的预期，在等待中渐渐失去清晰的轮廓。
上午，她蹲在客厅角落整理旧物，翻出大一的生物工程课本，扉页上用荧光笔写着“成为科学家”。那时的字迹圆润，如今看来却像个褪色的笑话。
手机推送弹出“毕业生就业率创新低”的现实新闻，配图里戴着学士帽的学生们笑容僵硬，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
雨停时，艾敬和父亲去小区花园透气。“敬敬，”父亲忽然开口，手指指向远处嬉闹的孩子，“你小时候也这么活泼……”
父亲的声音渐弱，像被风揉碎的纸片。艾敬知道，其实父亲想说的是“如果没生病，人该多轻松，还可以自由自在。”
路过小区公告栏，新贴的招聘启事被雨水泡得模糊，“销售顾问”“客服专员”的字样晕开成墨团。
她想起考研后发的第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堆积如山的考研练习题，配文“上岸是唯一的浮木”。
可是，如果没考上研究生，是否也要跳进这片名为“就业”的汹涌人海？
晚上，李冬阳打来视频通话，背景是台北夜市的灯笼。他兴奋地展示刚买的芒果冰，勺子挖下去时，果肉的金黄也没有勾起艾敬的兴趣。
“艾艾，我帮你查了湘南师大的复试流程……”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镜片后的眼睛发亮，而艾敬的思绪却飘到了父亲下午偷偷吃止痛药的场景——他以为她没看见，却不知药瓶掉在地上的声响，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冬冬，”她突然打断，“如果……如果我没考上怎么办？”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李冬阳的笑容淡下去：“没有如果，你那么努力……”
“可努力没用呢？”艾敬的声音发颤，“就像我爸的病，我们努力治疗，可癌细胞还是扩散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李冬阳的眼神黯淡下来，背景音里的夜市喧嚣突然变得刺耳。
她匆匆挂了电话，蜷缩在沙发里，听着父亲房间传来的咳嗽声，感觉自己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在焦虑与自责中反复翻滚。
因为艾敬在家，姑姑也可以轻松休息一些日子，但她还是很贴心地送来了炖品，不锈钢保温桶还冒着热气。
“敬敬，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首。”姑姑觉察出艾敬的焦虑，她拍了拍艾敬的肩膀。
手机里，考研群炸开了锅，有人晒出估分截图，有人讨论调剂院校。
一条匿名发言刺痛了艾敬：“我妈说考不上就回家嫁人，可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县城。”
艾敬退出了群聊，点开收藏夹里的“54321接地技术”——这是李冬阳发来的心理调节法：
就是按照54321的顺序，寻找目之所及的事情，尝试性地开展心理疏导。
比如——
看到的5件事：父亲枕边的止咳药、窗台上枯萎的绿萝、茶几上未拆封的橘饼、墙上歪掉的挂钟、阳台外掠过的鸽子。
感觉的4件事：手心的冷汗、心脏的钝痛、喉咙的哽咽、毛毯的粗糙。
听到的3件事：父亲的咳嗽、窗外的车鸣、冰箱的嗡鸣。
闻到的2个东西：消毒水的刺鼻、炖品的甜腻。
品尝的1种食物：嘴里残留的、清晨没吃完的白粥的寡淡。
这一回，做完这套“练习”，焦虑并未散去，反而像被搅拌的泥浆，更加浑浊。
艾敬还联想起一个叫做张锡峰的男生，就那个曾喊着“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去拱大城市的白菜”的少年，如今在浙大的课堂上眼神迷茫，说“努力好像只是个笑话”。
原来，名校的光环也挡不住对未来的恐惧，就像她用考研做盾牌，却依然能感受到背后现实的凛冽寒风。
日子就这么焦虑地过，紧绷的弦似乎一首没有放松。成绩公布前夜，艾敬给父亲擦身时，发现他后背新增了一片淤青。“怎么弄的？”她声音发紧。
父亲躲闪着眼神：“没事，不小心撞到了……没事，你早点休息。”
父亲越是体谅，艾敬越觉得内疚。
深夜，她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亮着湘南师大的官网，录取分数线像道冰冷的标尺。
抽屉里躺着李冬阳寄来的转运珠，银链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她却不敢戴——怕这“好运”像泡沫，一触即破。
凌晨三点，她被父亲的呻吟惊醒，冲进房间时，他正蜷缩在床边，手捂着胸口。
急救药喷完，喘息渐稳，父亲却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敬敬……如果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这句话像惊雷，劈开了艾敬所有的伪装。她趴在父亲床边，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
当考研成绩成为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当父亲的病情如同倒计时的沙漏，艾敬的世界，如同黎明前的黑暗里，突然崩塌成一片废墟。
艾敬多么渴望，天亮以后，点开那个决定命运的查询页面，能够得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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