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湘南老巷里的青石板路被腊月的雪水浸得发亮。
艾敬扶着父亲走进姑姑家单元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新贴的春联，红得晃眼。
姑姑家的防盗门虚掩着，油烟味混着欢声笑语从门缝里涌出来，像一床晒暖的棉被，裹住了门外的寒气。
“姑姑，姑父，提前拜年啦！”艾敬进门就大声喊道，然后替父亲摘下被夜雾打湿的围巾，指尖触到父亲后颈凸起的骨节，心里微微一紧。
父亲瘦得厉害，深蓝色的羽绒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垂下来，几乎要盖住手背。
姑父系着花围裙迎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炸好的藕盒：“快坐，快坐，菜都快摆满了！”
客厅里，沙发上、茶几旁挤满了姑父家的亲戚，表哥表姐们正围着小侄女逗乐，长辈们凑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小品预告，满屋子的喧嚣像煮沸的饺子锅。
父亲被表哥扶到沙发主位坐下，艾敬则跟着姑姑扎进厨房。不锈钢灶台上摆满了菜肴，红烧鱼的汤汁还在砂锅里咕嘟冒泡，腊肉蒸芋头的香气混着高压锅排气的嘶嘶声，熏得人眼眶发热。
“姑，我来帮您端菜。”艾敬挽起袖子，伸手去端那盘油亮亮的扣肉。
“小心烫！”姑姑一把按住她的手，将防烫手套塞进她掌心，“敬敬，别烫着了。”
艾敬点点头，然后帮忙端菜、摆筷子、盛饭，不亦乐乎。
客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是小侄女举着春联跑过来，红纸上的“福”字倒贴在额头。
艾敬端着扣肉走出去时，正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有些涣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她连忙将菜放在餐桌上，顺势在父亲身边坐下，替他拢了拢毛毯。
“敬敬，都出落得这么大方了啊！”姑父的姐姐怔怔地看着艾敬，“快大学毕业了吧？”
“姨，是的，马上就大学毕业了。”艾敬笑笑回答。
“那工作找好了吗？”姑父的姐姐在机关工作，嘘寒问暖的面容就是那种典型的管事型大姐。
“还没呢，姨，刚考完研究生。”艾敬很实诚地说道。
“嗯，读书好，只是现在这年头，就业形势也确实严峻，没有打算考公吗？”姑父的姐姐说话跟机关枪一样。
“啊，是的，好难啊。”艾敬跟着长吁短叹。
“读书好，考公好，喊你姨给你找个好对象。”姑父的妹妹插话。
“啊，是的，敬敬，有没有什么要求？”姑父的姐姐真是一脸热情，“我跟你说，我单位有个小伙子，公务员，人特别老实……”姑父的姐姐放下茶杯，杯底在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响，“家世清白，父母都是退休教师，正好跟你般配。”
“哎呀，我认识个医生，长得可帅了，身高怕是有一米八三，还是主任医生的儿子……”姑父家的另一个亲戚也插进来，唾沫星子险些溅在艾敬手背上。
艾敬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展品，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七嘴八舌地规划着她的人生。有人说女孩子读研究生耽误嫁人，有人说趁父亲还在该早点找个依靠，还有人惋惜她学的生物工程专业冷门，不如趁早转行。
父亲一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剥着橘子，将一瓣瓣果肉放在艾敬面前的小碟里。他的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还留着常年劳作的痕迹，剥橘子的动作很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各位阿姨，都给我留着咾，”艾敬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要是我，我没考上研究生，早点帮我相个好人家吧。”
“哈哈，好的，包在我身上。”姑父的姐姐斩钉截铁。
“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那医生朋友。”姑父的妹妹立马拨打电话。
“是的，你爸这个情况，是要早点让他放心。”姑父的那个亲戚说完，似乎意识到说错话了，“主要是我们想做大亲、做上宾了。”
“我可从来不做差媒的，我们单位的好几对，都是我撮合的。”姑父的姐姐越说越起劲。
“年轻人自己做主咾！”姑父端蹄髈上桌，终止了大家的对话，“开饭！”
十几道菜摆满了圆桌，红烧鱼的眼睛还亮着，扣肉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艾敬其实生怕大家在饭桌上又将话题转向她，便趁刚好也挤不上桌的机会，夹了些菜去阳台吃了。
然后就在阳台听到大家的火力在猛攻一尚未结婚的表哥。表哥恰好喝了些白酒，被说得无地自容，艾敬真的替表哥捏了一把汗。
然后艾敬也觉察到，父亲晚上还是比较开心的，吃了一小碗米饭，还喝了汤。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小侄女捂着耳朵尖叫，大人们互相拜年，客厅里重新热闹起来。
艾敬扶着父亲走到阳台，远处的夜空被烟花照亮，五颜六色的光映在父亲苍白的脸上。
“爸，您看，烟花。”艾敬指着天空，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欢快。
艾敬抬起头，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和深陷的眼窝，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她去看花灯，她骑在父亲肩上，手里攥着糖画，笑得咯咯响。
那时的父亲，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座永远不会倒的山。
但父亲突然对艾敬说：“敬敬，亲戚们的话，不要太放心上了。”
“啊？”艾敬好像还没明白父亲在意什么。
“我是说，不要在意亲戚的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爸爸无条件支持你。”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艾敬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父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过年，要开心呀，”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爸爸虽然肺不好，但脑子是好的啊。”
“爸，等我考上研究生，带您去旅游，好不好？”艾敬擦了擦眼睛，努力挤出笑容。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好，好啊。”
“爸，你最想去哪里？”艾敬好奇地追问。
“不去台北吗？”父亲忽然笑得像个孩子。
“爸，你是不是偷听我视频了？”艾敬一脸害羞地问道。
“哈哈，我女儿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父亲很自信的说道。
“啊……”艾敬更加不好意思了，就像被父亲发现自己早恋了一样，“啊，回家！”
“哈哈，那你要跟我说说他吗？”父亲跟在艾敬屁股后面，像个八卦的记者……
这个夜晚，艾敬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考上了研究生，父亲站在学校门口，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笑得像个孩子。然后，李冬阳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束花。
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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