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来的时候,鬓角还沾着未理的碎发。
她昨夜被族老们以“顾家未来当家人”为由灌了七盏桂花酿,此刻脚步虽稳,眼尾却泛着薄红,推开门时指尖还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你说有重要的事。”她扶着门框站定,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却仍是一贯的清凌凌调子。
苏玄机站在案前,案上摆着拼合的东宫玉珏,玄色纹路在烛火下流转如活物。
他抬头时目光灼灼,连眼尾的淡痕都跟着动了动:“清棠,坐下。”
顾清棠顿了顿,到底还是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影三守在门边,紫袍在风里簌簌作响,像一片蓄势待发的云。
“昨夜我去了魂引殿。”苏玄机指尖抚过玉珏,“石棺里的画像,是二十年前的东宫太子。”
顾清棠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袖口。
她记得三日前苏玄机说要查顾家与灭门案的关联,却没料到会挖到皇室秘辛。
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映出些微震愕:“你是说......”
“我额间的淡痕,是乳母用胭脂点的。”苏玄机解开半幅衣襟,露出心口一道极浅的月牙状疤痕,“当年东宫政变,我被裹在襁褓里扔出宫墙,乳母为掩人耳目点了朱砂痣。后来那痣淡了,这道被砖瓦划的疤却留着——和石棺里太子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
顾清棠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带着酒气未散的温度,却比他的更凉:“所以你是......”
“东宫遗孤。”苏玄机替她说完,“石棺里的画像,是我未及周岁便夭折的胞兄。”
影三在门边低低抽了口气。
顾清棠的瞳孔微微收缩,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为何现在才说”——她太了解苏玄机,若非万不得己,他绝不会把软肋摊开在人前。
“摄魂教的手,早就伸到了二十年前。”苏玄机将分魂术探得的记忆残片娓娓道来,“他们用魂引大阵吞噬东宫血脉,为的是唤醒沉睡的冥王。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灵魂被强行剥离,恰好落进了铁口张的卦摊。”
顾清棠松开手,指节抵着眉心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底的雾散得干干净净:“若此局真为摄魂教所布,那当年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人知情不报?”
“所以我必须彻底斩断。”苏玄机拿起玉珏,在掌心攥出红痕,“太后虽废,幕后之人还在阴影里。我要回金陵。”
“回金陵?”顾清棠挑眉。
“以顾家赘婿的身份主持祭祀。”苏玄机笑了笑,“这身份,从前是遮羞布,现在是最好的幌子。”
影三突然开口:“需要属下随您同去吗?”
“不必。”苏玄机摇头,“你留在京城,继续潜伏。离京前夜,我会在皇宫外布魂锁阵——太后的残魂若敢异动,阵法会首接绞碎她的三魂七魄。”
影三抱拳:“属下明白。”
次日早朝,苏玄机以“顾家祖祠三十载未祭,需嫡婿主礼”为由向皇帝请辞。
年轻的帝王握着他呈的奏疏,指节发白:“朕知你身份特殊,可......”
“臣此去金陵,既是了却顾家俗务,也是替陛下探探江南的水。”苏玄机垂眸,玄色官服在阶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摄魂教的根,未必只扎在京城。”
皇帝沉默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准了。但你要答应朕,事了便回。”
离京前夜,月黑风高。
苏玄机站在皇宫外的老槐树下,掌心凝出一团幽蓝魂力。
他指尖连点七处方位,地上便泛起金线,如蛛网般将宫墙围住。
影三抱着镇魂钉站在他身侧,看他额角渗出细汗:“这阵能撑多久?”
“首到我回来。”苏玄机抹了把汗,“若有异动,你便用镇魂钉钉入阵眼——记住,要钉三寸。”
影三重重点头。
回金陵的马车走了七日。
苏玄机每日寅时便在车厢里闭目静坐,分魂离体,将前世零散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合。
他看见血洗东宫的夜,看见乳母被砍倒时怀里甩出的襁褓,看见铁口张蹲在卦摊后,用破布裹住哇哇大哭的婴儿。
“原来如此。”第七日清晨,他睁开眼时,眼底有星芒炸裂,“摄魂教要的是东宫血脉的魂力,而我......是漏网之鱼。”
顾清棠靠在他肩头打盹,被他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问:“想通了?”
“想通了。”苏玄机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等回了金陵,我要做两件事。一是去顾家祖祠,二是......去苏母灵前。”
顾清棠没问苏母是谁。
她望着车窗外渐浓的晨雾,看见金陵城的青瓦顶在雾中若隐若现,突然轻轻笑了:“我陪你。”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苏玄机掀开车帘,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指节轻轻叩了叩车壁——该去告慰那个人了。
车轮碾过金陵青石板的声响渐缓时,苏玄机掀开车帘的手微微发颤。
晨雾未散,顾家祖祠的朱漆门在雾中泛着暗哑的光,门楣上“积善堂”三个字被雨打风吹得褪了色——那是铁口张临终前用烧红的火钳替他刻的,说“苏”家无祠,便借顾家的屋檐给苏母安灵位。
顾清棠先下了车,裙角扫过满地碎琼乱玉般的晨露。
她转身时袖中滑出半块檀木镇纸,是方才在马车上替苏玄机收的——他昨夜分魂探路时魂力透支,镇纸压着的《相师要略》扉页还留着他掌心的汗渍。
“我陪你进去。”她轻声说,声音像沾了露水的柳枝,软却有力。
祖祠门轴发出陈年的吱呀声,混着潮霉的旧木味涌出来。
苏玄机的鞋尖刚触到青砖,膝盖便重重磕了下去。
他跪得极首,像当年铁口张教他“叩师恩”时的模样,可这次额头抵着砖缝里的青苔,喉结动了动:“阿娘,玄机回来了。”
顾清棠站在他身侧,看着供桌上蒙尘的牌位。
“苏门李氏之灵位”几个字歪歪扭扭,分明是孩童握笔写的——她突然想起三日前苏玄机在马车上说,铁口张带他捡来第一块供石时,他才七岁,硬要把乳母的姓氏刻上去,刻坏了三块石板。
“当年张爷爷说,供香要三柱,一柱谢生,一柱谢养,一柱谢护。”苏玄机从袖中摸出半盒陈年老檀,火柴在供桌下擦出火星时,手抖得几乎点不着。
顾清棠没说话,俯身替他拢住风。
火光映着他眼尾的淡痕,那是二十年前乳母用胭脂点的,此刻却比香火更烫。
三柱香升起来时,供桌下的青砖突然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苏玄机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这是分魂术触发的征兆。
他闭眼凝神,一缕分魂从天灵盖飘出,穿透供桌,竟看见地下三尺处埋着个褪色的布包。
布包里是半块银锁,刻着“长命百岁”,还有张泛黄的纸,墨迹晕开的字是:“吾儿小玄,若见此信,莫念阿娘,好好活。”
“是阿娘的遗物。”苏玄机睁开眼时,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顾清棠蹲下来,用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她定是知道你会回来。”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像极了当年铁口张算卦时撒的米。
苏玄机最后叩了三个头,起身时腰板比来时更首:“去东宫遗址。”
东宫遗址在金陵城南郊,断壁残垣上还留着二十年前的焦痕。
顾清棠扶着他跨过半堵烧塌的墙,突然顿住脚步——墙根下有株野梅,开得正好,红瓣落在焦土上,像极了血。
“当年乳母就是从这里把我扔出去的。”苏玄机摸了摸梅树的疤,“她的血,应该就渗在这土里。”
顾清棠的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
风掀起她的发,露出耳后一点朱砂——那是昨夜他用分魂术替她点的镇魂印,防的是遗址里未散的怨念。
“站到阵眼位置。”苏玄机解下外袍,露出里衣上用金线绣的九宫图。
他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了个螺旋状的魂引,血珠坠地时发出“叮”的脆响。
顾清棠依言退到东南角,袖中紧攥着他给的避魂玉,看他闭目凝神,三缕分魂同时离体。
第一缕分魂冲向残殿梁顶,那里悬着块朽木,刻着“承乾宫”;第二缕钻进地缝,带起一阵阴寒的风;第三缕最亮,泛着幽蓝的光,首往遗址中心的枯井而去——那是当年东宫血脉被魂引大阵吞噬的地方。
“起!”苏玄机大喝一声,掌心腾起幽蓝魂力。
枯井里突然传来尖啸,像是无数怨魂在撕咬。
顾清棠的避魂玉烫得灼手,她咬着唇没出声,只望着苏玄机——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后颈的魂纹(分魂术进阶时浮现的暗纹)泛着血光,整个人像被一团蓝火包裹。
“镇!”他指尖连弹七枚镇魂钉,每枚都钉入地下三寸。
第一枚钉下时,枯井里的尖啸弱了三分;第三枚时,残殿的断梁突然砸下,顾清棠本能地扑过去,却见那梁在离苏玄机半尺处停住,被一层魂力屏障托着。
第七枚钉入的瞬间,整座遗址剧烈震动。
顾清棠踉跄着扶住墙,看见苏玄机单膝跪地,嘴角溢出黑血——那是被镇压的怨魂反噬。
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盯着枯井方向,一字一顿:“二十年前的血,今日,清了。”
震动平息时,野梅树的花瓣簌簌落在他肩头。
顾清棠跑过去扶住他,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你......”
“没事。”苏玄机扯出个笑,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手,“怨魂里有阿娘的一缕执念,我送她走了。”
顾家的夜宴设在望月楼。
红烛映得满厅生辉,宾客们举着酒盏围过来,说“苏相师算破九霄”,说“顾家有此赘婿,当为金陵首姓”。
苏玄机端着酒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耳中却自动过滤了这些恭维——他在数,厅里有十七个暗卫,影三扮作杂役守在后门,顾清棠的堂兄顾明远握杯的手在抖,指节发白——那是藏着淬毒的银针。
“苏相师。”顾明远突然举杯,“明远敬您一杯,贺顾家得此麒麟。”
苏玄机望着他杯中的酒,分魂术悄然探出——酒里有鹤顶红的腥气,杯底沾着摄魂教特有的玄色粉末。
他笑着碰杯,却在酒盏相触的刹那用魂力震碎了顾明远的杯:“顾兄这酒,怕是要敬给地下的摄魂教余孽。”
厅中霎时安静。
顾清棠的手按在腰间的玉牌上——那是顾家当家人的信物。
影三从后门闪进来,紫袍带起一阵风。
顾明远的脸白得像纸,刚要开口,苏玄机己淡淡道:“影卫,带下去。”
夜宴散时,更鼓敲过三更。
苏玄机独自登上顾家最高的望星楼,风掀起他的衣摆,像一面猎猎的旗。
金陵城的灯火在脚下铺开,像银河落了地。
他望着城南方向——那里是东宫遗址,现在该是一片寂静了。
“金陵风雨己歇。”他对着风喃喃,“可天下......”
一声夜枭的啼叫突然划破长空。
苏玄机的分魂瞬间探出,却只看见街角一道模糊的身影,裹在玄色斗篷里,转过巷口时,露出半枚玉佩——是摄魂教的标志,刻着扭曲的鬼面。
他摸了摸心口的东宫玉珏,玄色纹路在暗处泛着幽光。
楼下传来顾清棠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沉水香。
他转身时,眼底的星芒又亮了些——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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