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昏黄的灯光下，林如海那张原本儒雅沉稳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泛着灰白，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身上盖着薄被，但在外的肩头和手臂都裹着厚厚的、渗出暗红血迹的白布，显然伤势极重。
“林大人！”苏寒一个箭步冲到石榻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这位一路提携他、关键时刻保护他、亦师亦友的重臣，此刻竟伤重至此！城西的陷阱，凶险程度远超想象！
“苏……苏寒……”林如海似乎被苏寒的声音触动，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深深的疲惫，仿佛随时会再次陷入昏迷。
“大人！是我！您感觉怎么样？”苏寒连忙俯身，想查看他的伤势，却又不敢轻易触碰。
“铁……铁塔……”林如海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看到了被矮壮斧手“罴”搀扶着、同样气息奄奄的铁塔张，眼中闪过一丝关切和痛楚。
“大人！俺……俺没事！”铁塔张挣扎着想站首，却牵动了内伤，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鲜血。
“别动！”苏寒急忙制止他，又看向林如海，“大人，城西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伤的你？”
林如海的眼神因痛苦而有些失焦，他努力凝聚着精神，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西……西海货栈……是……空壳……陷阱……”
“我们……刚……刚到……后院……就……炸了……”林如海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脸上因痛苦而扭曲，“不是……火药……是……地底……沼气……混了……毒烟……”
苏寒心中一凛！利用地下沼气引爆，还混合毒烟！这绝非普通盐枭能想出的手段！对方不仅狠毒，而且心思缜密，对扬州地形了如指掌！
“我们……猝不及防……死伤……惨重……”林如海的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悲痛，“毒烟……入体……浑身……麻痹……然后……他们……就杀出来了……高手……很多……配合……默契……”
“他们……目标……很明确……是我……和内卫……”林如海喘息着，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了几分，死死盯住苏寒，“苏寒……你……你那边……是不是……也……”
“是！”苏寒沉重地点头，眼中燃烧着怒火，“城南钱串子宅外有埋伏！对方目标是我！杀手极其厉害，连凤卫都吃了大亏！若非……”他看了一眼旁边静立如雕塑的灰衣首领，“若非这几位大人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林如海的目光转向灰衣首领和他身后的“罴”，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深的忧虑。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虚弱和剧痛而无法出声。
灰衣首领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开口：“林大人安心养伤。此地绝对安全。”
林如海似乎并未因这句话而安心，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抓住苏寒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苏寒的肉里！他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小……小心……冯……冯保……”
冯保？！苏寒瞳孔骤然收缩！福伯临终血字“小心凤”之后那个未写完的字，难道也是“保”？林如海在生死关头，也要提醒他小心女帝的特使，钦差冯保？！
林如海死死抓着苏寒，似乎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充满了急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骇！
“大人！您想说什么？”苏寒急忙凑近。
“他……他……是……”林如海拼尽全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死死盯着苏寒，仿佛要传递某种惊天秘密，“……假……假的……”
“假的？”苏寒心头剧震！假的？什么是假的？冯保是假的？！这怎么可能？！
然而，林如海似乎己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吐出“假的”二字后，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紧抓着苏寒的手也颓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倒在石榻上，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大人！”苏寒和铁塔张同时惊呼！
灰衣首领迅速上前一步，手指搭在林如海颈侧脉搏处，片刻后，沉声道：“心力交瘁，伤势过重，毒气攻心，暂时昏厥。需尽快施救。” 他看向苏寒，“苏先生，请让开些。”
苏寒连忙退后一步，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林如海最后那句“假的”是什么意思？冯保是假的？那个权势滔天、带着女帝圣旨前来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别人冒充的？这太荒谬了！可林如海在弥留之际，绝不可能无的放矢！而且他眼中的惊骇，绝非作伪！
灰衣首领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银盒，打开后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他手指翻飞，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数枚金针精准地刺入林如海头顶、胸口几处大穴。林如海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在金针刺入后，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灰败。
“我己用金针暂时护住他心脉，压制毒性扩散。但毒气己深入肺腑，又遭重创失血过多，能否撑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灰衣首领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多谢！”苏寒连忙道谢，看着石榻上气若游丝的林如海，心如刀绞。他转向灰衣首领，郑重问道：“还未请教大人尊姓？救命之恩，苏寒铭记于心！不知大人所说的‘有人要见我’，是……”
灰衣首领收好银针，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苏寒，平静地说道：“我名‘枭’，死士营乙字队统领。奉命保护你安全，并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重伤的林如海和铁塔张，“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林大人重伤，扬州局势危如累卵。你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苏寒精神一振：“枭统领请讲！”
“枭”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寒意：“城西爆炸后，钦差行辕遇袭。”
“什么？！”苏寒和铁塔张同时惊呼出声！冯保坐镇的行辕也遇袭了？！
“袭击者人数不多，但皆是死士。目标明确，强攻行辕，试图刺杀钦差特使冯保。”枭继续说道，“行辕守卫力量不弱，加上冯保身边亦有高手护卫，袭击者被击退，死伤殆尽，未能得手。但冯保……受了些惊吓。”
“冯公公没事？”苏寒追问，心中疑窦丛生。袭击者强攻钦差行辕刺杀冯保？这和城南刺杀他、城西伏击林如海，手法似乎不太一样？而且目标分散，更像是一场全面开战的信号！可对方哪来这么多高手？
“受了轻伤，无碍。”枭的回答很简单，“袭击者尸体己被控制，正在查验身份。但……”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就在行辕遇袭的同时，我们安插在扬州府大牢的暗桩传来消息——福伯和疤脸刘的尸体……不见了。”
“尸体不见了？！”苏寒的心猛地一沉！福伯和疤脸刘，一个刚死不久，一个暴毙狱中，他们的尸体能有什么价值？除非……对方想毁尸灭迹，或者……从尸体上得到什么？！
“看守牢房的狱卒被灭口，现场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对方行动极其迅速专业。”枭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福伯临终血字‘小心凤’以及林大人刚才的警示‘小心冯保’、‘假的’，都指向一个方向——钦差行辕内部，极可能有问题！”
苏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福伯的血字！林如海的遗言（他下意识将刚才的话当成了遗言）！冯保遇刺的蹊跷！福伯和疤脸刘尸体的离奇失踪！还有那实力深不可测、连凤卫死士营都忌惮的灰影杀手！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最终都指向了那位代表女帝、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特使——冯保！
如果冯保是假的……那真正的冯保在哪里？这个假冯保是谁？他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女帝知道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女帝的布局？福伯的“小心凤”……难道指的就是女帝？！
这个念头让苏寒不寒而栗！
“枭统领，”苏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眼前深不可测的凤卫死士，“您带我来此，要见的人，是否与此事有关？是否……能解答这些疑问？”
枭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说道：“在见那人之前，你需要先做一件事。”
“何事？”
枭的目光转向石榻上的林如海：“林大人昏迷前最后的话，至关重要。‘假的’，所指为何？冯保？还是其他？必须弄清楚。他伤势过重，寻常方法无法唤醒。但……你或许有办法。”
“我？”苏寒一愣。
“你曾用奇物（指显微镜）助影鳞血书显迹，心思奇巧。”枭的声音依旧平静，“林大人中毒颇深，寻常药物难解。我虽以金针压制，但若十二个时辰内无法清除肺腑毒素，恐回天乏术。你可有……非常之法？”
苏寒心中剧震！林如海只剩十二个时辰？！他看向林如海灰败的脸色，又想起影鳞血书和福伯的死……林如海是此刻唯一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人！他不能死！
非常之法……苏寒的大脑飞速运转。毒烟……沼气混合毒物……肺腑之毒……现代医学知识在他脑海中翻腾。解毒？他没有血清，没有特效药！等等……支持疗法？清除呼吸道？刺激神经？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
“我需要几样东西！”苏寒猛地抬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烈酒！越烈越好！大量的新鲜生姜，捣碎取汁！还有……热水！干净的布巾！快！”
枭看着苏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守在门口的“罴”下令：“速去准备！要快！”
“罴”领命，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石阶通道中。
苏寒则快步走到林如海身边，小心地解开他胸前的衣襟。只见林如海胸口靠近肺部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呼吸时带着细微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杂音。这是毒气深入肺腑、造成损伤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室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铁塔张靠墙坐着，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目光死死盯着石榻上的林如海。枭则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静静伫立，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偶尔扫过忙碌而专注的苏寒。
很快，“罴”带着苏寒所需的东西回来了。一大坛烈酒（闻气味至少是六十度以上的烧刀子），一大碗散发着辛辣气息的姜汁，一桶滚烫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布巾。
苏寒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他先是用布巾蘸了滚烫的热水，小心地敷在林如海胸口那片青紫的皮肤上，利用热力扩张毛细血管，促进局部血液循环。然后，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浸透烈酒，开始用力擦拭林如海的前胸、后背以及手臂内侧的血管丰富区域！这是利用酒精的挥发带走体表热量，同时刺激皮肤和神经，试图唤醒林如海的身体机能！
擦拭的过程异常耗费体力，苏寒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林如海的身体在烈酒的刺激下，微微颤抖了几下，但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苏寒没有停手。他放下酒布，端起那碗辛辣刺鼻的姜汁。他扶起林如海的头，用布巾蘸取浓稠的姜汁，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林如海的人中、太阳穴以及耳后！这些是人体神经敏感区域，强烈的辛辣刺激或许能唤醒意识！
浓烈的姜味弥漫在石室中。当姜汁涂抹到人中时，林如海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大人！林大人！醒醒！”苏寒见状，立刻俯身在他耳边大声呼唤，“我是苏寒！快醒醒！告诉我，‘假的’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烈酒擦拭和姜汁刺激的双重作用，也许是苏寒急切的呼唤触及了林如海内心深处强烈的求生欲和未尽的执念，林如海那沉重的眼皮，竟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依旧涣散，充满了痛苦和迷茫，但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神智！
“苏……寒……”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微不可闻。
“是我！大人！‘假的’！您说‘假的’！是指冯保吗？冯保是假的？！”苏寒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凑到林如海耳边，急促而清晰地追问！
听到“冯保”二字，林如海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的恐惧！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剧痛和虚弱死死扼住！
“大人！快说！什么是假的？！”苏寒心急如焚，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嘶哑！
林如海死死地盯着苏寒，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着指向……指向了站在一旁，如同阴影般沉默的凤卫死士营统领——枭！
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开合，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吐出了几个破碎到几乎无法分辨的音节，却如同惊雷般在苏寒耳边炸响：
“他……他才是……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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