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贡院的惊涛骇浪,被女帝一道冰冷的旨意强行按回了深水之下。主考张侍郎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官袍,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亲自监督,将《春秋》科所有黜落的朱卷(包括那份藏着“愿效武瞾”的致命卷)连同荐卷一起,重新糊名封装,贴上封条,派重兵押送,星夜兼程送往京城。
紫宸殿偏殿,灯火彻夜未熄。堆积如山的奏章旁,多了一箱箱散发着墨味和纸张陈腐气息的考卷。女帝萧玉若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大太监高无庸在殿外心惊胆战地候着。
她并未急于去翻看那些被考官们判定为“优秀”的荐卷,反而走到了那几箱贴着“黜落”封条的箱子前。素白的手拂过冰冷的箱盖,指尖停留在封条上那个刺眼的“黜”字上,如同抚摸着某种被掩埋的真相。
“开箱。”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
高无庸连忙带着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撬开封条,打开箱盖。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卷子,每一份都承载着一个落第士子的失望与不甘。
女帝没有动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如同点兵点将,又如同在命运的河流中随意掬起一捧水,极其随意地探入落卷堆中。她的指尖在无数卷子上方掠过,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随意,最终,停在了其中一份上。
她轻轻将其抽出。
高无庸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死死低着头,不敢看,更不敢猜被抽中的是哪一份。
女帝展开卷子。正是那份被张侍郎朱笔污了大半、卷末角落藏着“愿效武瞾”蝇头小楷的誊录朱卷!也是苏寒那份结合流民之苦、讽喻时弊、最后“胆大包天”藏下致命试探的答卷!
昏黄的宫灯下,女帝的目光首先落在卷首张侍郎那惊恐颤抖的“黜”字上,又扫过被朱砂污损的经义论述部分。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掠过那些扎实但不算惊艳的经义分析,最终,停留在了策论部分。她看得异常仔细,逐字逐句,尤其是在描述流民惨状、借《春秋》笔法暗讽苛政与豪强兼并、以及呼吁“务实求治”的段落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当读到“苏记粉馆”、“红薯粉条”、“以工代赈”等字眼时,她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了卷末角落那行几乎被忽略的蝇头小楷上:
愿效武瞾,革故鼎新,以慰苍生。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高无庸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女帝盯着那西个字,久久未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那绝美的容颜更添几分莫测的威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极轻微、却如同鼓点般敲在人心上的“笃、笃”声。
终于,她提起了那支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朱笔。
笔尖饱蘸鲜红如血的朱砂,悬停在卷首张侍郎那个巨大的、惶恐的“黜”字上方。
高无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陛下要御笔勾决了……
然而,朱笔并未落下。
那鲜红的笔尖,如同有生命般,缓缓移开。它越过了被污损的经文,越过了扎实的论述,越过了沉郁有力的策论,甚至……越过了那行如同诅咒般的“愿效武瞾”!
最终,朱笔稳稳地停在了策论中间,那个提到“红薯粉条”具体做法与“苏记粉馆”赈济流民的段落旁边。
笔走龙蛇,朱砂淋漓。几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烙印在卷面之上:
“给朕查查红薯粉配方。
写罢,女帝随手将朱笔搁回笔山,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如同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高无庸。”
“奴……奴婢在!”高无庸一个激灵,几乎是扑倒在地。
“此卷,”女帝的声音清冷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落笔只是幻觉,“取中。名次……待议。”
“啊?”高无庸以为自己听错了。取……取中?那份藏着大逆不道之言的落卷?!
“嗯?”女帝一个冰冷的鼻音。
“是!是!奴婢遵旨!取中!取中!”高无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应声。
“还有,”女帝的目光扫过案角那份带着新鲜朱批的卷子,补充道,“江南贡院张卿,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致遗珠蒙尘。罚俸一年,留任查看。”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贡院内外,凡有妄议此卷及朕之朱批者,杖毙。”
“遵旨!”高无庸冷汗涔涔,重重叩首。
“至于这‘红薯粉配方’……”女帝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朱批旁的字迹,眼神幽深,“派个妥当的人,去那个‘苏记粉馆’看看。要快,要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遥远的江南小城,“朕……等着看他的‘答卷’。”
数日后,江南小城,破屋。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苏寒正蹲在墙角,对着鼠洞,手里拿着一小段刚煮好、拌了猪油的红薯粉条,逗弄着“看家的”大老鼠。粉条的香气让老鼠在洞口急得吱吱叫,却又不敢出来。
“东家!东家!放榜了!放榜了!”小泥鳅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小脸因为激动而通红,“中了!您中了!《春秋》科第三名!亚元!亚元啊!”
破屋里瞬间安静了。福伯正在擦拭灶台的手猛地一抖,抹布掉在了地上。林婉儿刚迈进门槛,闻言脚步顿住,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寒。
苏寒缓缓站起身,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中了?第三名?这结果……是喜是忧?那西个字……
“真的?没看错?”福伯声音发颤,踉跄着上前抓住小泥鳅的胳膊。
“千真万确!贡院门口大红榜!小的挤进去看了三遍!苏寒!《春秋》科第三名亚元!名字写得清清楚楚!”小泥鳅兴奋地手舞足蹈。
福伯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花,他猛地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苏寒面前,紧紧抓住苏寒的衣角,老泪纵横:“少爷!少爷!中了!您中了!老天开眼啊!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他泣不成声,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重负似乎同时得到了宣泄。
林婉儿看着苏寒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又看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福伯,心中疑窦丛生。中了亚元,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为何苏寒……还有福伯的反应,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破屋外!紧接着,是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气息沉凝的护卫,大步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苏寒,从怀中掏出一块非金非玉、刻着繁复龙纹的令牌,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奉旨,查验‘红薯粉配方’。闲杂人等,退避。”
破屋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福伯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那令牌。林婉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针囊上。小泥鳅吓得缩到了墙角。
苏寒看着那块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令牌,又看了看那玄衣男子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心中瞬间明悟——放榜的喜悦只是表象,真正的“答卷”,现在才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对着那玄衣男子拱了拱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激动”:
“草民苏寒,领旨!这红薯粉条的制作之法,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取土瓜洗净、碾磨成浆、沉淀取粉、漏丝成型……大人请看,原料便是此物……”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墙角那堆还带着泥土的红薯。
在弯腰的瞬间,他的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福伯。福伯正佝偻着身子,试图去捡掉在地上的抹布,但苏寒清晰地看到,老人枯瘦的手背上,一道陈年旧疤,在剧烈的颤抖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如蛇!而福伯浑浊的眼中,翻涌的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看到宿命降临的、近乎绝望的死灰!
玄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听着苏寒的讲解,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破屋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幽深的鼠洞上。大老鼠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早己缩回洞底,再无半点声息。
女帝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巨网,悄然罩下。而破屋之内,苏寒的“红薯配方”讲解声,福伯压抑的颤抖,林婉儿警惕的目光,以及墙角那无声的鼠洞,共同构成了一幅诡谲的画面。命运的齿轮,在“落卷重光”与“女帝垂询”的双重冲击下,开始向着更加叵测的方向,轰然转动!那支刻着“陈”字的冰冷箭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风暴的临近,在苏寒床底的暗格里,无声地散发着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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