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尘埃落定，贡院朱漆大门紧闭，墨卷在森严的糊名誊录与层层阅卷流程中沉浮。但贡院外，围绕着“苏傻子考《春秋》”和陈家子弟“秘卷苦读”的喧嚣，却并未停歇，反而在等待放榜的煎熬中愈演愈烈。
陈世宏一扫考前的些许仓惶，重新变得志得意满。他坚信那份“价值连城”的秘卷定能助他高中魁首，将苏寒彻底踩在脚下。他频繁出入诗会文社，高谈阔论“公羊精义”，言语间对苏寒的鄙夷毫不掩饰，俨然己是举人老爷做派。依附陈家的秀才们也纷纷附和，将“秘卷”内容奉为圭臬，仿佛那己是金科玉律。一时间，县城士林似乎都被“大一统”、“华夷之辨”的论调充斥，苏寒和那些真正钻研《春秋》经义的少数派，被彻底边缘化，成了被嘲弄的背景板。
然而，就在这甚嚣尘上的“公羊热”中，一个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如同投入沸水的一块冰，瞬间让整个县城安静了下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浪潮。
消息来源依旧是那个爱钻营的孙三，他信誓旦旦地宣称，在最后一场《春秋》科策论开考前，他亲眼看见苏寒没有像其他考生一样闭目养神或抓紧最后时间默诵经文，而是……捧着一本破破烂烂、封皮都掉了的书，看得聚精会神！孙三出于好奇，借着巡场兵丁灯笼的微光，偷偷瞄了一眼书名——赫然是《梦溪笔谈》！
“《梦溪笔谈》？沈括那个写些奇技淫巧、杂学旁收的玩意儿？”消息传出，整个县学都炸了锅。
“他考《春秋》啊！看《梦溪笔谈》？哈哈哈！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
“策论前看杂书？他是不是被《春秋》给逼疯了？”
“我看他是知道自己考不上，干脆自暴自弃，看点杂书解闷吧？哈哈，苏傻子果然名不虚传！”
这消息比“考《春秋》”本身更具戏剧性和荒诞感，瞬间取代了所有话题，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笑料。连校场“苏记粉馆”的食客们，都忍不住拿这个打趣苏寒：
“苏案首，听说您老在贡院里钻研‘活字印刷’还是‘胆水炼铜’啊？莫不是打算考不上就改行当工匠？”
“苏东家，那《梦溪笔谈》里，可有教人怎么把粉条做得更滑溜的法子？哈哈！”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嘲笑，苏寒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甚至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笑意。他既不辩解，也不恼怒，只是偶尔会看着那些哄笑的人群，眼神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怜悯，仿佛在看一群即将撞上冰山而不自知的乘客。
只有福伯，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苏寒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本在贡院里翻过的、边角磨损严重的《梦溪笔谈》，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恐惧的……追忆？当苏寒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上关于“胆矾水浸铁成铜”的记载时，福伯佝偻的身子会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匆匆低下头，用更大力气去擦拭那本就干净的破桌，试图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陈家的得意、士林的哄笑和苏寒的沉默中流逝。放榜前夜，陈家大宅灯火通明，大排筵席，提前庆祝陈世宏高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陈世宏意气风发，俨然己是人上之人。
而破屋里，油灯如豆。苏寒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擦拭着几块硝石。林婉儿不知何时来了，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着苏寒平静的侧脸。外面的喧嚣仿佛被这破屋隔绝了。
“喂，”林婉儿打破了沉默，声音难得没有带刺，反而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他们说的……是真的？你考《春秋》策论前，真在看那本……杂书？”
苏寒停下动作，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林姑娘，你说，这世间万物，是变的，还是不变的？”
林婉儿一愣，没好气道：“废话！沧海桑田，王朝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那为何读书人眼中，只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是永恒不变的‘道’？为何《春秋》的微言大义，就只能用来空谈‘尊王攘夷’，而不能用来审视这世间正在发生的、活生生的‘变’？”苏寒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寂静的夜里，“《梦溪笔谈》里记录的，是变化。是物性的变化（胆水炼铜），是技艺的变化（活字印刷），是天地运行规律的变化（天文历法）。这变化本身，难道不是最大的‘道’？难道不比那些挂在嘴上的、僵死的‘大义’，更贴近《春秋》‘见微知著’、‘以史为鉴’的本心？”
林婉儿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苏寒。昏黄的灯光下，这个一身粗布、被全城嘲笑为“傻子”的书生，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洞悉世事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刺破了他平日里的嬉笑怒骂或沉默隐忍，显露出一种近乎孤高的思想锋芒。她突然觉得，那些嘲笑他的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傻子。
“你……”林婉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刻薄的词锋在这个人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小泥鳅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小脸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着贼亮的光，压低了声音，兴奋又神秘地说：
“东家！东家！有消息了！贡院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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