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哑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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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哑龙吟

 

日军如同被镰刀割断的潮水,终于暂时退了下去。山脊线上,刚才还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嘶吼声、惨叫声的战场,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山风重新开始呜咽,吹过硝烟弥漫的高地,卷起地上的尘土、灰烬和未燃尽的布片碎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但这死寂并非宁静,而是巨大的疲惫、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暂时凝结成的沉重冰块。

高地彻底变了模样。原本光秃秃的山脊线,经过惨烈的短兵相接,此刻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温热的暗红色。焦黑的冻土浸透了鲜血,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一层令人作呕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冰泥。破碎的军服碎片、被踩扁的水壶、变形的头盔、散落的步枪零件、甚至断裂的肢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遍地狼藉的弹坑边缘、胸墙废墟和扭曲倒下的焦黑树桩旁。

伤员痛苦的呻吟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持续的声音。有人在低声呼唤“阿妈”,有人在徒劳地捂着喷涌鲜血的伤口,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则因为剧痛而间歇性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的哀嚎。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味、焦糊味和排泄物的骚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头脑发胀的、地狱特有的气味。

方振华背靠着被炸塌的胸墙碎石堆,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步枪枪管烫得灼手,抵在肩窝的位置传来剧烈的钝痛——那是反复承受巨大后坐力的结果。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是刚才开枪时被后坐力震得咬破的牙龈渗出的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紧冰冷的枪身,耳朵里的嗡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但比刚才炮击时要轻了一些。

他侧过头,瞥了一眼旁边依旧紧贴着掩体的陈九斤。老兵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汗水、血污、泥土混合成一片黑褐色的油彩,汗水流过的沟壑在惨淡的日光下微微反光。旧皮坎肩被弹片撕开的口子下,露出里面染成暗红色的、凝固的棉絮。他胸口剧烈起伏,正在快速地、熟练地往他那支老旧的汉阳造里压子弹,黄铜弹壳从他布满老茧的指间快速滑入弹仓,发出轻微而迅捷的“叮当”声。他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山下日军退却的方向,如同守着一方地盘的受伤老狼。

短暂的喘息时间异常宝贵。

“救人!”

“搬弹药!快!”

“检查枪械!补充弹药!”

排长方德盛嘶哑的吼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和疲惫。他脸上的血污尚未擦去,一条手臂的袖管被弹片划破,渗出的鲜血浸透了布料,但他毫不在意,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狮子,在残破的阵地上巡视、指挥。

士兵们挣扎着行动起来,如同濒死的蚂蚁重新开始搬运。轻伤员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将重伤员往稍后方的、相对安全的弹坑里拖行,在焦土上留下道道蜿蜒的血痕。其他还能动的士兵,则弯着腰,在弹坑、废墟和尸体间翻找着散落的弹药箱和未损坏的武器弹药,像饿极的野兽搜寻着仅存的活命食粮。整个阵地笼罩在一种沉痛压抑却又高度紧张的诡异气氛中。

就在这时!

主阵地核心位置——一处视野开阔、能覆盖大片进攻路线的制高点——那挺架设在一个巨大弹坑边缘、还在冒着淡淡青烟的捷克式重机枪,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别扭的、仿佛金属卡死的闷响!

“咔嗒——!”

接着,便彻底哑火!

操纵机枪的副射手——一个新入伍不久、叫阿旺的后生仔——惊恐地拍打着滚烫的枪身,试图拉动机柄排除故障,急得满头大汗,嘴里带着哭腔喊着:

“机枪……机枪哑火了!班长!班长!咋办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关键的火力点上,重机枪旁边,一个粗壮的身影己经扑倒在地。那是机枪班长!他俯卧在枪架旁,头颅下方洇开一大片暗红色的冰泥,半个后脑勺己经不翼而飞,焦黑的地面上散落着白色的骨渣和脑浆冻块——显然是被日军精准射手重点照顾,一枪毙命!而另一个正射手也倒在旁边不远,胸口被子弹打穿,血己经流干了。只剩下副射手阿旺,如同丢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对着那挺哑火的“铁疙瘩”束手无策!

重机枪!阵地防守的脊梁骨!

在这个关键时刻哑火了!

这无异于将整个高地暴露部分的胸膛,赤裸裸地亮给即将重新组织冲锋的敌人!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咬紧了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兵的心脏!绝望的气息再次弥漫!

“操他祖宗十八代!”陈九斤猛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破口大骂!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手中压满子弹的汉阳造往方振华怀里一塞,低吼一声:“拿着!掩护!”

话音未落,他那敦实的身影己经如同灵活的豹子般窜了出去!完全不顾山下可能存在的冷枪!他压低重心,借助着弹坑和废墟的掩护,几个翻滚腾跃,几乎在眨眼间就冲到了那处关键的机枪阵地!

“衰仔!滚一边去!”陈九斤毫不客气地将那个急得团团转、满脸泪痕的新兵阿旺一把拽开!他自己则如同一块沉重的礁石,猛地扑倒在机枪旁边,双手却无比迅速而精准地搭上了那挺烫手的捷克式!

他没有看旁边惨死的班长遗体,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扫过枪身,手指在枪栓、供弹口、枪管连接处快速摸索、检查!浓重的客家口音响得又快又急:

!弹带卡死了!手摇拉柄顶到头!”

“枪管!烧红了!再打就要炸膛!”

“扳机连杆可能震松了!”

几乎是瞬间,陈九斤就判断出了故障所在!他那双手,虽然同样布满冻疮和泥污血痂,此刻却异常稳定!如同精密的机械手!他先用一根铁钎撬开卡死的弹链!然后毫不犹豫地,用旁边一块破布包裹住滚烫得几乎冒烟的枪管,用力一拧一拔!通红的枪管被迅速卸下!他动作毫不停顿,像变戏法一样从旁边一个被炸毁的弹药箱碎片下,摸出一根备用的冰冷枪管!咔嚓一声!快如闪电地将新枪管安装到位!

“傻站着吃屎啊?!”陈九斤朝着被吓呆的阿旺劈头盖脸地怒骂,“换枪管顶屁用?!子弹!拿子弹!新弹带!快!塞进去!!”

他一边吼着,一边双手毫不停歇,飞快地检查着枪机内部的连杆和复进簧!

阿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颤抖着抱起一条沉重的、油亮亮的备用弹带,手忙脚乱地试图往供弹口里塞!但越急手越抖,那弹带沉重笨拙,几次都对不准位置!

山下!

日军军官的斥骂和士兵的集结号音隐约传来!下一波进攻的阴云迅速凝聚!

你老母!”陈九斤看得眼冒火星!恨不得一脚踹开这个不中用的新兵蛋子!但他腾不出手!

就在这时!

“给!”

一个略显沙哑但异常镇定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同时,一只沾满血污泥污、却异常沉稳的手伸了过来!手里稳稳地托着一条黄澄澄的弹带!正是刚从散落的弹药堆里找到的备用弹带!

是方振华!

他不知何时也猫着腰冲了过来!紧贴着机枪阵地旁的弹坑壁!一手还紧紧抱着陈九斤塞给他的那支汉阳造,另一只手却准确地将弹带递到了阿旺手边!

阿旺一愣,随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接过方振华递来的弹带,这一次,似乎有了依靠,动作终于稳了一些,成功地将沉重的弹带前端塞进了供弹口!

就在阿旺笨拙地开始将弹带塞入供弹口,陈九斤集中精神检查内部扳机连杆的刹那!

“嗖——!!!”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毒蛇破空的厉啸!猛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由远及近!快得惊人!

“炮击——!小炮——!卧倒——!!”

远处瞭望哨的嘶吼甚至追不上那炮弹飞行的速度!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如同在耳边擂响了巨鼓!就炸在距离机枪阵地不到十米远的弹坑边缘!

巨大的火光伴随着冲天的泥土碎石!狂暴地腾起!一股混合着硝烟和滚烫泥土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陈九斤、方振华和阿旺三人身上!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泥土劈头盖脸地砸落!

“噗——!!”大量的湿冷泥土和碎石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瞬间将三人、连同那挺刚刚被陈九斤抢修到一半的重机枪!一起埋了下去!只剩三个沾满泥污的头盔和一点残破的工事碎片露在外面!

机枪阵地上,瞬间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湿漉漉的新鲜土石!

刚刚开始抢修的重机枪,再次被彻底埋在了地下!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只有那块被炸开的焦土边缘,还在缓缓冒着青烟……

方振华被震得头晕目眩,身体被冲击波推得紧贴在弹坑壁上,瞬间又被沉重的湿泥覆盖了大半身体!巨大的恐惧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冰冷的陶瓮被泥土碎石砸得闷响!他拼命挣扎着,努力从湿冷的土堆里探出头来!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旁边同样被半埋的陈九斤!

只见老兵猛地晃了晃脑袋,甩掉头盔和脸上的泥土!他那张沾满泥垢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恐,只有一种被激怒的、如同困兽般的狂暴!他根本没管自己身上多少泥,浑浊的老眼瞬间就锁定了被埋在泥土下、只露出一小段备用枪管尾部的那挺重机枪!

“扑你母!唔好(不好)阻住晒(碍事)!”他怒吼着,双手如同铁爪般疯狂地扒开覆盖在机枪上的湿土和碎石!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破也浑然不觉!他的动作迅捷得惊人!泥土簌簌落下!那挺至关重要的重机枪,带着它冰冷的备用枪管和沾满血泥的枪身,正在老兵奋不顾身的挖掘下,一点一点地挣脱泥土的束缚!重新露出它狰狞的身姿!

陈九斤一边奋力挖掘,一边对着还没回过神、同样被埋得够呛的阿旺和方振华嘶吼道:

“冇(没)死就起身啊!衰仔!”

“帮手!铲开啲(这些)烂泥!”

“弹带!摞(拿)新弹带塞落去(塞进去)!”

“下一波……要命嘅(要命的)嚟紧(要来了)!”

那嘶吼声,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方振华看着眼前这个在泥土碎石中奋力扒掘、只为让重机枪重新怒吼的老兵,心脏被巨大的冲击所震动!刚才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不再犹豫,不再去想山下即将涌来的死亡浪潮!他猛地用手撑开压在腿上的泥土,挣扎着站起半边身子!将手里一首死死抱着的汉阳造随手放在一旁,然后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双手也狠狠插入温热的泥土里!开始和陈九斤一起,不顾一切地挖掘!清理着覆盖在机枪上、特别是枪机和供弹口位置的泥土和碎石!

同时,他朝着旁边还在发懵的阿旺吼道:“弹带!给我!”

阿旺被吼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他连忙从旁边被炸毁的弹药箱残骸中拽出一条备用弹带,颤抖着递给方振华!方振华一手飞快地铲着泥,一手接过沉重的弹带,像接力棒一样,迅速而准确地塞进刚刚被清理出大致轮廓的供弹口位置!

手指在冰冷的钢铁与温热的泥土间快速穿梭!汗水、血水和泥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视线模糊!但没有人停下来!

在这片浸透了鲜血、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高地上,在这短暂的、被炮弹惊扰的喘息间隙,三位士兵,一个暴怒的老兵,一个冷静的新兵,一个笨拙的帮手,如同三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冰冷的泥土和滚烫的枪械间疯狂地搏斗着!只为唤醒那条因卡壳和埋土而暂时“哑火”的钢铁火龙!

山下,日军的集结号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隐隐的、更加密集的皮靴踏地声……

死神的脚步,正踏着心跳的节拍,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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