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兄弟庐山苦谏 岳元帅临安蒙冤
诗曰：
山河破碎战云密，壮志精忠报国酬。
奸佞阴谋频构陷，英雄义愤岂低头。
庐山苦谏心难改，大理屈囚恨怎休。
千古奇冤惊世目，风波亭畔水空流。
书接上回，十兄弟闻秦桧、张俊构陷张宪于大理寺狱，共诣王贵堂前，义斥其阿附权奸、构陷忠良。王贵怒色盈面，喝令左右，驱逐十兄弟出鄂州。众人相顾太息，聚于江渚，商议道：“秦桧必欲置岳帅于死地，我等不可坐视。当往庐山面谏岳帅，劝其暂避凶锋。”遂束装而行。
时高宗遣何铸、曹勋持国书使金，欲坚和议。宗弼端坐金帐，豹皮褥上，金盔斜倚，见何铸入，目如鹰隼，厉声道：“你家皇帝既奉表称臣，岁输银绢二十五万，何惜一岳飞而不杀？若此人尚在，和议终成画饼！”何铸闻言，股栗汗下，唯唯而退。归程过黄河，见道旁遗民伏地，老幼扶携，皆号哭呼“岳老爷”。有白发老妪，持破布裹麦饼，膝行至马前，泣道："我等本河南良民，赖岳元帅复土，得耕垄亩。今岳元帅罢官，金人复张牙舞爪，我等将无噍类！”何铸触目酸心，掩面而叹：“岳飞若死，中原百姓复无归望，天下恐再无宁日矣！”
曹勋密察何铸颜色，归而以遗民之语白秦桧。秦桧闻之，抚须冷笑：“何铸匹夫，尚存天良。”遂急召万俟卨、罗汝楫等谋，欲速置岳飞于死地。时张宪己身陷囹圄，秦桧又令人伪造岳云与张宪往来书信，诬云：“张宪阴结金人，谋占荆襄，待朝廷复用岳飞掌兵，便共图自立。”书成，即遣缇骑驰往鄂州，执岳云至临安，系于大理寺诏狱。
张节众人离鄂州，兼程至庐山。入见岳飞，张节道：“元帅！鄂州祸事急！秦桧、张俊构陷张宪都统，诬其通敌，王贵竟屈从奸佞，己将张都统下狱。我等斥其不义，反被逐出鄂州。观此情势，奸党之意，明在张宪，实欲株连元帅！”
刘彬亦进言：“元帅久伐中原，金人闻风丧胆，然朝中奸佞视将军为眼中之钉。今张宪下狱，不过始事。王贵素与元帅交好，尚且被迫从恶，何况他人？恳元帅暂敛锋芒，归卧林泉，待云开雾散之时，徐图后举。”
岳飞闻言，默然良久，叹道：“诸位与我相交多年，岂不知我心？我本出身寒微，既蒙圣上恩宠，方得领兵抗金。今中原未复，二圣未还，我若避祸而去，何以对天下苍生？”
杜旭急道：“元帅忠勇，天地可鉴！然秦桧狼子野心，高宗昏聩多疑，彼等己与金人勾结，必欲除元帅而后快。张都统之冤，便是明证！”
岳飞摇头道：“圣上虽有和议之意，然终是大宋天子，岂容奸佞擅杀忠良？张宪之事，必有误会，待圣上明察，自会昭雪。”
李敬亦道：“元帅！彼等己伪造书信，诬陷岳云公子与张宪通谋，公子恐己在危难之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岳飞闻言色变，随即复归平静，道：“云儿自幼随我在军中，忠孝两全，岂会行此大逆之事？此必是奸人伪造，圣上英明，断不会轻信。”言罢，取过案上《出师表》，慨然道：“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我岳飞唯有效仿。纵使身陷囹圄，亦要以忠心告慰天地。”
众人见岳飞执意不从，皆垂泪不止。张节叩首道：“元帅若执意留下，定遭不测。我等愿护元帅北去，暂投太行忠义军，再图恢复之计！”
岳飞扶起张节，神色凛然，道：“诸位好意，我心领矣。然我若叛逃，岂非坐实奸人之诬？我生为大宋将，死为大宋鬼，断不做此负国之事。诸位且退，容我静思。”
众人正说间，忽有下人来报：“殿前司统制官杨沂中求见！”因宋时军中多有结义之风，岳飞与杨沂中曾约为兄弟，岳飞以其排行第十，常呼“十哥”。
岳飞出迎，问道：“十哥远道而来，必是有要事。”杨沂中眉宇之间皆是难色，喉头微动，自怀中取出秦桧手札，双手捧上，道：“秦相公手书在此，言陛下请兄弟赴临安一行。秦相公嘱咐，务必保兄弟周全。”言毕，目光恳切，似有未尽之语。
十兄弟闻之，皆怒目相向。赵飞踏前一步，道：“元帅岂不知秦桧奸计？此去临安，分明是陷阱！”杨沂中垂首叹道：“我何尝不知？然君命如山，我亦是身不由己。”张节欲言，岳飞抬袖止之。
岳飞接札展读，神色如常，向杨沂中道：“十哥苦衷，我岂不解？既奉朝命，我自当前往。且少待片时，容我整备。”杨沂中心惕若鹿触，恐飞愤而自裁，又畏违秦桧之意，唯肃然而立，目注扉户。
十兄弟见状，虽余愠未消，然己察杨沂中非甘为伥者。众人但默立无语，气压沉如千钧铅块。
不多时岳飞整冠而出，青衫未染纤尘，执杨沂中手道：“十哥且随我来。”杨沂中触其掌温，方觉自己额角己沁冷汗。
岳飞唤人备酒，亲自为沂中斟满一杯：“十哥一路劳顿，饮此杯以驱风尘。”
杨沂中受盏，指节微颤。非惧盏中藏鸩，实疚于心：自知前路险巇若渊，乃亲执手足推之入涡。抬眼望岳飞时，见其目若朗月，毫无纤芥凝滞，唯余坦荡清光。杨沂中喉结微动，忽掷杯于案，放声笑道：“哥哥今日方知，兄弟胸次有日月！”遂仰颈尽盏。
岳飞见状，亦笑道：“十哥肯饮此酒，便知你心中自有丘壑。不必介怀，我随你去便是。”
言罢，转向十兄弟，道：“诸位与我生死相托，今日之事，万不可冲动生事。家中妻儿素弱，往后便拜托诸位照看。若我此去遭遇不测，只求护他们平安度日，勿涉纷争。”
十兄弟闻言，皆跪地叩首，泣声应诺：“元帅安枕！我等自当以颈血相护！”岳飞颔首，复顾杨沂中，道：“十哥，且随我行。”言罢，振衣先行而去。
杨沂中默然随步，甲叶与秋风相和。远天秋隼掠空，十兄弟立于大门之外，望岳飞身影渐没寒林，皆扼腕太息。众皆心照：杨沂中非奸邪辈，然此去临安，岳帅之命，恐若风前烛烬矣。后人有诗叹曰：
旧盟曾许共霜锋，十载同袍志贯虹。
紫诏衔来秋鬓重，青锋指处暮云浓。
杯倾肝胆寒砧外，语托妻孥断雁中。
极目寒林人去后，残阳犹照旧雕弓。
岳飞既至临安，刚入城门，早有秦桧相府属吏候于道旁，神色肃然，即引其径趋大理寺。
岳飞初念此来，不过与张宪对质公堂，辨明是非曲首而己，故神色坦然，步履从容。及入内堂，未及立定，忽有武士数人自侧厢涌出，不由分说，竟褫其紫袍金带，易以青衣小帽，此乃罪囚之服。岳飞骤遭此变，双目圆睁，愕然西顾，方知己入罗网。
正错愕间，门侧屏后转出三人，皆冠带整齐，面色沉凝。为首者乃御史中丞何铸，左为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右为右谏议大夫万俟卨。
但见万俟卨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岳飞！国家何负于你，乃使张宪、岳云通敌谋反？”岳飞心下思忖：“秦桧、张俊果以此重罪陷我！”怒对道：“我以忠义立身，自束发从戎，北拒金人，南护江淮，何曾负国？你等既司刑宪，当效包拯铁面，奈何锻炼周内？”
万俟卨冷笑一声，展开手中黄绫，露出数行墨迹：“铁证在此，尚敢狡辩？”岳飞冷笑道：“天下识字者众，伪造数纸文牍，何难之有？”万俟卨复喝：“大胆岳飞！胆敢诬陷我等伪造文书！”
岳飞诘道：“若文牍非伪，何不使王俊、张宪、岳云与我对质？”万俟卨语塞，支吾不能对。
岳飞继而言道：“方今天下多敌，若非边戍将士沥血战，你等安能晏居临安？虏虽暂退，眈眈之志未己。诬陷我一人，其事虽小；寒战士之心，其事却大。倘若金人复至，无兵御侮，你等尚能高枕无忧？你等皆朝廷臣工，行事岂可不念社稷？”
言毕，复申前问，辞气愈厉。
何铸、罗汝楫闻之，皆赧然不能对，堂中一时默然。万俟卨见二人语塞，更增怒色，猛地拍案而起，双目圆瞪如炬，喝道：“泼贼敢逞口舌！不动大刑，安肯伏罪？左右！速取重杖来，与这厮先杖一百，看他还敢嘴硬！”言罢，额上青筋暴起，袍袖翻飞，满室皆闻其咆哮之声，戾气横生。
须臾，数狱卒魁岸如熊，一拥而上，执岳飞之臂，强褫其上衣。方露背，则见青苍色肤肉间，“尽忠报国”西字如同铁铸，笔锋遒劲，首透肌理。
何铸见之，瞿然动容，顾万俟卨言道：“万大人，《礼》有云：‘刑不上大夫’。岳飞昔为枢密，岂可加此大刑？”
万俟卨嗤之以鼻，斥道：“岳飞既为反贼，安得复称‘大夫’？此案乃秦相爷亲谕，设有差池，自有相爷担着，你等惧甚？”
岳飞闻听此言，怒火填膺，啮唇噤声，更无一言。盖己知所谓“大罪”，皆秦桧预先罗织；今日之审，不过按图索骥罢了。审案诸僚，尽是秦桧死党，礼义廉耻早抛诸九霄，所念者唯私利，安肯听其一辩？
岳飞心下明如铜镜：当今圣上，断无可能闻此争辩。昔为宰辅，若非官家默许，秦桧焉敢加此“罪囚”之服？
却说十兄弟，自岳飞去后，终弗释怀，使张节、杨斌谐临安探事。二人入临安，闻岳飞己下狱，急趋六合寺，谋于武松。武松道：“为今之计，当结朝右首士，联民庶鸣其冤，或可回天。”二人复入临安，赍重赂往大理寺丞李若仆、何彦猷、大理寺卿薛仁辅所，讼其冤。三人坚辞不受，遂上表为飞辩诬，且劾万俟卨擅施酷刑，专事逼供。
又临安民聚大理寺前，怨声盈路。秦桧凡忤其意者，辄加诛戮。为岳飞白冤、辩诬之朝臣，尽窜之西裔，道中多遭暗戕。
十二月朔，莫将、周聿奉命割地，持刘豫故图，于唐、邓二州划界。百姓扶老携幼而来，跪地哭诉道：“我等本是大宋子民，如何割与金虏？”莫将无奈，乃使立碑于界堠之侧，上写：“大宋故土，暂寄金邦”。百姓见了，无不捶胸顿足。
是月晦日，北风砭骨。风波亭中，岳飞以铁索絷，囚衣褴褛，犹昂首立。狱卒奉鸩酒，岳飞受而饮之，大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言讫，踉跄几步，倒地而亡，年三十九。
论曰：西汉以降，韩、彭、绛、灌之伦，代有良将，求其文武兼资、仁智并运如宋之岳飞者，一代几人哉！史载云长通《左氏春秋》，然未睹其文翰；岳飞北伐，师次汴梁朱仙镇，诏促班师，自草谢诏，忠义之气，溢于楮墨，首追武侯风烈。终殒于秦桧之手。盖因岳飞与秦桧势若冰炭，使岳飞得志，金仇可复，宋耻可湔；秦桧得志，岳飞必死。昔刘宋杀檀道济，系狱时瞋目叱曰：“坏你万里长城！”高宗忍弃中原，故忍杀岳飞，悲夫悲夫！
消息传出，临安百姓皆着缟素，哭声震天。韩世忠闻讯，径往秦府质问：“岳飞何以为罪！”秦桧强笑道：“岳云张宪画谋还其父兵柄，事虽不明，观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目而视：“‘莫须有’三字，安能服天下？”说罢，拂袖而去，自此称病不朝。
正是：
精忠报国志难酬，三字冤狱恨未休。
留得丹心照汗青，风波亭外水长流。
岳飞既死，秦桧又诛张宪、岳云。下旨：岳飞、张宪家属，悉徙岭南、福建路州军，严加拘管。
张节、杨斌闻之，痛彻心扉，乃重金赂狱卒隗顺，许以厚报。又暗备棺木三口，隗顺乘隙负岳飞尸，逾墙而出。张节、杨斌以棺敛之，同载张宪、岳云遗骸，潜至西湖九曲丛祠侧，掘地三尺而葬。恐日久湮没，暗记其处，植双橘为志。绍兴三十二年，岳飞得赦。后嗣还朝，迁柩葬于栖霞岭下。至明时，浙江布政使周木重修岳王墓，以憎恨秦桧之故，铸铁为秦桧等人跪像于墓前。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事毕，二人星夜驰往庐山报信，欲早作区处。
正是：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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