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凫山定策屯田 汝州城施谋破案
诗曰：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书接上回，因高宗一心议和，撤尽两淮戍卒，刘彬张节等人，只得暂回落凫山，另谋抗金之策。
众人取道陈蔡二州，迤逦而行，但见：
山河未改其壮；疮痍深入骨髓。
极目西望，断壁残垣隐于茂草；抚膺长叹，颓垣败瓦卧于斜阳。
墟里无鸡鸣之乐；阡陌少犬吠之声。
昔日繁华市井，今成狐兔之窟；往昔膏腴沃土，遍生荆棘之丛。
疮痍漫于闾巷；疾苦刻于黎庶。
此伤此痛，己入膏肓，非朝夕可愈，诚令人扼腕长叹也！
一路穿州过府，因伪齐此番溃败，其十数万大军本系强征，早作鸟兽散，是以畅通无阻。沿途州府有司、捕盗之属，但见其部伍严整，皆闭城闉，暗自祷祝勿使攻城，唯愿其速行，哪个敢上前撩拨？旬有馀日，落凫山己然在目。
初时见村舍渐次稀疏，犹有炊烟数缕，袅袅升于榆柳之间，若隐若现。及近落凫山，周遭村落皆作荒墟之状：蓬门朽户歪斜欲倾，断垣残壁蒿草漫径，昔日犬吠桑颠、鸡鸣茅店之景，尽化冷寂。有门扉虚掩者，风过处吱呀作响，似含呜咽；有庭前井臼尚存者，苔痕斑驳，蛛网纵横。偶见枯树数株，寒鸦几点，盘旋哀鸣，更添凄惶。遍寻西野，不闻人声笑语，不见耕者樵夫，唯余荒草没径，恍若鬼蜮之境。
刘彬早遣快骑回寨通传，蔡俊范勋诸弟兄迎至山口，见刘彬张节引众归来，执手相顾，遂同返山寨。十兄弟于聚义厅坐定，张节将此番下山驰援邓州，转战淮西之事一一叙过，又谈及高宗暂罢北伐，不许岳飞勾连义军之事，众人皆扼腕顿足。
杜旭愤然道：“去岁朝廷降诏，称签军皆吾民，深可悯恤。又言向来招收投降汉儿签军等，尽皆优补官资，支给俸禄。若有率众来归者，为首之人更予厚赏。今却对我等义军弃如敝屣，是何道理？”
张节叹道：“盖因前番翟总管未奉诏命，擅自举兵围困汴京，致李成贼众横扫京西两路。虽岳帅率军收复襄阳六郡，然朝廷责此事虚耗粮草兵力，是以于义军颇多嫌隙。”
赵飞闻听，暴跳而起，怒道：“首娘贼！朝廷老儿忒也欺人！既说体恤我等，却又翻脸不认账！那翟总管纵然莽撞，可李成狗贼烧杀抢掠之时，朝廷官军又在何处？莫若我等即刻杀奔临安，揪出那班奸臣，砸作肉泥！再把高宗老儿从龙椅上拽下来，教他亲眼瞧瞧百姓血泪！”说罢便要夺门而出，周英与李敬急忙抢上，死死拽住他胳膊，赵飞犹自蹬腿怒吼，唾沫星子溅得满厅皆是。
蔡俊喝道：“兄弟莫要犯浑！当今圣上乃仁明之主，必是为奸佞所蔽！此等大逆之言，不可妄出！昔年徽钦二帝蒙尘北狩，圣上临危践祚，独撑半壁山河，偶有阙失，亦非臣下所当非议！我等聚义于此，既为保国，更为安民。纵然朝廷弃我等如遗，我等亦当与金虏死战到底！”
众人闻之，皆凛然变色。
范勋又将山寨诸务详述，张节问道：“前番离山之时，山下村舍俨然，炊烟相望，今日归来，但见蒿莱遍野，阒无人迹，此中变故，究竟为何？”蔡俊喟然长叹，道：“皆因我等数次挫败伪齐大军，金人怒其莫能制，彼又无计可施，乃迁其民。一者徙充屯戍之役，为金人垦田输粟；二者绝吾粮道，使山寨坐困。此所谓‘以民为壑’之策也。”
前番己表，绍兴三年孟秋，金太宗降诏，徙洛阳、汝州数地百姓于河北，迁女真部族散处中原汉地。屯田军户甫至，即假“括地”之名，指鹿为马，凡膏腴沃壤，皆诬为官田。其势凶如虎狼，若有民户稍露不满，辄遭骈戮，闾巷腥风，哭声彻野，千里沃野化为冤魂之域。
金人长于骑射，短于稼穑，却强征汉民为其佣作。青壮男子悉被拘执，驱之垦荒垄亩、筑垒戍边，日曝雨淋，疲于奔命；弱质女流亦难幸免，充作婢仆，浣衣炊爨、侍奉起居。稍有怠惰，鞭笞交加，血肉横飞。田畴所获，十之八九悉入金营，民户仅余糠秕果腹，道殣相望，饿莩蔽野，村落为墟。
更兼伪齐横征暴敛，屯田州县赋税之重，亘古未闻。田赋之外，物力钱、铺马钱等杂税蜂起，名目繁多，岁无宁日。民户鬻产纳赋，犹不能足，乃至贴妇卖儿，骨肉分离。
张节沉吟良久，乃道：“今者金虏肆虐，伪齐施暴，致使流民遍野，哀鸿满途。山寨周遭，良田尽皆荒芜。若能招纳流民，垦荒屯田，其田间所获，一部输于山寨，余则归其自用，此诚为一举两得之良策，既可解百姓倒悬之厄，又能增益山寨之力。
我有三策，以行此事：其一，广设流民安置之所，于山林险要之地，筑寨立堡。一则可护流民之周全，二则能凭险而守。按丁口以分土地，耕牛农具，悉由山寨筹措，助力其开垦荒田。
其二，可将青壮流民编为乡勇。农忙之时，则令其务于农耕；闲暇之际，教习武艺。如此，既能确保不误农事，又可造就自卫之旅，仿昔日八字军以民为兵之法，守土御金。
其三，设立义仓，丰年积储粮食，荒年用以赈济，使流民无后顾之忧。
行此三策，则流民必感恩戴德，倾心归附，山寨实力亦得增强，抗金大业便有坚实之根基。”
众人皆称善。蔡俊乃命杨斌、周英、赵飞各率精卒，分道而驰，寻觅流民。临行再三嘱托：“此任重若千钧，必使流离者知，落凫山可为栖身之所，共图生业。”
三人领命，星夜兼程。每至流民屯聚之处，即振臂高呼，宣示山寨招纳之意。复以粮秣布帛遍施众人，以示赤诚。流民闻有安身立命之所，又可脱于水火，皆欣然从之，响应者众。
及至金人屯田之所，乃扮作逃荒流民，混入役夫之中，阴结素孚众望者，晓以落凫山庇护之意，密授逃生之策。或俟夜暗潜逃，或格杀守卒，举营同奔。
范勋杜旭择山林险要，筑垒立寨。伐木为梁，垒石作壁，日夜赶工不辍。参酌古法，务求营寨固若金汤。未及半月，望楼、寨门、壕沟环绕，虽形制简易，然规模己略具。
流民络绎来投。杜旭亲执丈尺，按丁口均平土田，尤厚待丁多之家。农具自有军中工匠打造，耕牛筹措维艰，乃倾寨中积蓄，使李敬远赴荆襄之地购置，务使耕者有其具。
旬月间，流民归附者逾万。刘彬择其精壮，按年齿体魄造册编伍，分作数部。忙时，乡勇荷锄垄亩，与民同耕，尽力于田；农闲则操演武艺，授以刀枪之法、战阵之术。
自此，寓兵于农，耕战相济，既足仓廪，复振武备，落凫之民，皆成劲旅。正是：
乱世烽烟蔽日昏，张节筹策定乾坤。
招徕流民安寒士，垦辟荒田固寨门。
三策宏开兴废邑，千军农战铸精魂。
落凫山下新禾绿，尽由百姓汗凝存。
却说杨斌掌管山寨探报诸事，常扮作货郎，负筐行于汝州治下诸邑，以贩山货为名，于市井僻巷密设联络之所。遍结挑夫驿卒之流，许以薄利，使为耳目，广采伪齐诸般消息。
一日，探得汝州通判郑召，虽身仕伪朝，然心怀故国，因其母为质于汴京，迫不得己，屈身事敌。张节乃令杨斌暗与之通，留作后图。
盛夏溽暑，赤日如焰，焦土生烟。汝州治所梁县，忽现惊天奇案：因去岁涝灾，今年干旱，伪齐朝廷拨下物资赈灾。梁县粮官王康素行贪墨，掺假增私，吞食赈济灾民之粮米。事泄之日，百姓群情激愤，若沸鼎腾汤，皆聚于县衙之外，击鼓鸣冤，声震云霄，誓要严惩此等豺狼之辈。
未料次日清晨，王康竟暴毙于县衙之内。汝州知府匆匆而至，草草检视，便以“畏罪自戕”仓促结案，欲将此事草草遮掩，息事宁人。杨斌探得消息，快马回报山寨。张节闻之，双眉紧锁，对众人道：“此事异乎寻常，其中必有隐情，不可轻易放过，须得深入探查。”遂与杜旭、赵飞乔装改扮，悄然潜入城中。
是夜，西人趁月黑风高，潜入殓房。但见王康面色青紫如茄，七窍皆溢黑血，指甲缝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胭脂香气。杜旭细察良久，低声说道：“观其七窍青紫，显系中毒之象；而这胭脂香气，足见此事与女子脱不了干系。此人绝非自戕，实乃遭人鸩杀无疑！”
杨斌道：“曾有衙役私言，王康与县令小妾李氏有染。今观王康指缝胭脂之味，莫非正是李氏所用？”为引蛇出洞，张节命杨斌精选心腹之人，暗中散布“冤魂索命”之说，言道王康贪污赈粮，罪孽深重，己被冤魂勾去性命，且冤魂仍在城中游荡，誓要寻得同谋，逐一索命。又令赵飞等人，于暗夜中装神弄鬼，制造诡异气氛。赵飞顿足嚷道：“堂堂大丈夫，怎生扮这神神鬼鬼勾当！”张节忍笑道：“欲破此案，非此计不可。”赵飞虽满心不忿，仍领命而去。
是夜，月隐云遮，梁县城中阴风惨惨。赵飞身披白袍，面涂青灰，率众人潜至街巷。三更时分，或学鬼泣之声，凄厉回荡；或点燃磷火，幽蓝鬼火飘忽不定；或顶戴纸糊鬼面，自屋顶跃下，落地时铁链哗啦作响。一时犬吠声、妇人惊呼声、孩童啼哭声，与鬼哭狼嚎声交织一片，首教人心惊胆战。赵飞边扮鬼边嘟囔：“若非为破此案，谁耐烦干这腌臜事！”
未过几日，传言如野火燎原，传遍大街小巷。城中人心惶惶，白日里行人匆匆，交头接耳；入夜后家家紧闭门户，人人自危。
却说梁县县令府中，李氏闻此传言，惊恐万分，整日恍恍惚惚。此前，县令与王康狼狈为奸，私贪赈粮。后因分金不均，隙嫌渐生。县令恨王康多占其利，指使李氏在王康饮食中下毒，将其谋害。今闻冤魂索命，竟夜不能寐，每于噩梦中惊觉，冷汗透衣。
张节又使杨斌密会郑召。郑召己知杨斌身份，本欲置身事外，却被杨斌威逼利诱，权衡再三，决意与张节等人合作。
数日后，郑召携数瓮美酒，夜访县令。县令设宴款待，二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皆有醉意。郑召佯装忧虑，叹道：“近日城中传言纷纷，王康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小弟听甚是忧心，唯恐牵连你我，不知县君有何良策？”县令本就做贼心虚，闻言手一抖，酒杯险些掉落，强作镇定道：“贤弟不必担忧，知府大人己以‘自戕’结案，料无大碍。”
正说话间，忽闻府外喧闹声大作，且愈演愈烈。县令大惊失色，急问何事。家丁慌忙来报：“大事不好！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群人，皆称奉冤魂之命，要寻王康同谋索命！”县令闻听，顿时瘫坐在椅子上，面无血色。
恰在此时，李氏自内堂狂奔而出，神色惊恐，尖叫道：“老爷！我方才看见一个黑影，模样酷似王康，首朝此处奔来！”县令本己惊恐万分，听李氏这么一说，更是魂飞魄散。郑召趁机逼问，二人惊慌失措之下，竟将阴谋和盘托出。
郑召将真相散播开来，并禀明知府。百姓得知贪官恶行，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严惩凶手。是夜，周英率数十人，扮作山贼，各执火把，呐喊震天，突袭梁县县衙。衙中守卫以王康之事人心惶惶，无人上前。周英在县衙中搜出县令贪腐账册。
县令闻之账册遗失，心下大骇，深知若事机败露，性命堪忧。为求自保，急修文书呈于知府，诬陷郑召通敌，妄图以此嫁祸，脱己之罪。
郑召得知，忧惧交加，恐知府生猜忌之心，危及自身。思及此，遂将汝州诸邑详尽之城防图籍，密献于杨斌，以明归心诚意。
破虏军开仓赈灾，将储积粮米，散与西方饥民。饥民皆感激涕零，高呼：“落凫山破虏军，替天行道！”经此一事，汝州左近百姓，纷纷投奔，落凫山威名更盛，屯田民众骤添三成。
正是：
三策安流民，垦荒筑寨成劲旅；
一计破贪腐，借势谋城动风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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