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大门,在清晨六点二十八分,终于无声地向内滑开。惨白的灯光从门内泻出,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战场信号,而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缓缓而出。床上的人依旧缠满绷带,连接着各种监护管线,脸色苍白如纸,但胸膛的起伏平稳而清晰。
靠在ICU门外冰冷长椅上、闭目养神的顾沉舟,在门开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双眸瞬间聚焦,锐利如鹰!前一秒还带着重伤后的疲惫和紧绷,下一秒,整个人己如离弦之箭,一步便跨到了病床前!
动作迅猛,却又在触及病床边缘的刹那,硬生生收住了那股冲锋般的力道,变得异常小心。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挡住了清晨窗外斜射进来的、有些刺眼的光线,目光紧紧锁住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刀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几乎屏息的试探,俯身低唤那个代号。
病床上的人,眼皮极其沉重地颤动了几下,睫毛如同蝶翼般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眼睛因为失血和麻醉而显得浑浊、疲惫,瞳孔缓慢地聚焦,最终,艰难地定格在顾沉舟那张布满泥污、油彩和血丝、写满焦灼与期待的冷峻面容上。
没有言语。只有极其微弱的、近乎气声的喘息。
顾沉舟的呼吸也屏住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仿佛要从那双疲惫的眼眸里汲取生存的确认信号。
几秒,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病床上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被绷带包裹着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然后,又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点,带着一种耗尽全身力气的执拗,朝着顾沉舟的方向,微微挪动了寸许。最后,那只缠着绷带、指节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勾住了顾沉舟作战裤口袋边缘那一点磨毛的布料。
那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顾沉舟眼中所有紧绷的、沉重的阴霾!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战场上沾染的泥污和尚未洗净的血迹,一把反握住了那只缠满绷带、虚弱无力的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庆幸和劫后余生的狂喜,都通过这紧握的双手传递过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手背上贲张的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他俯着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病床上的人完全笼罩,紧握着战友的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死死地压抑着什么。
没有声音。没有哭喊。没有激动的言语。
只有那紧握的、骨节泛白的双手,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只有他宽阔厚实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起伏。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在寂静的清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确认同伴存活后,独自舔舐着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后怕与狂喜。
林晚端着己经收拾干净的治疗盘,静静地靠在几米外冰冷的墙壁上。她没有上前打扰,也没有离开。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顾沉舟那缠满白色绷带的后背轮廓——绷带下,是那道狰狞的、她亲手清理缝合的撕裂伤。此刻,那缠着绷带的背影,在无声的颤抖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和……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名为“战友”的千钧重量。
那重量,远比他肩头的霜露更冰冷,比他背后的伤口更疼痛,比他指间冰冷的弹壳更沉实。它无声地砸在林晚的心上,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震撼地,触摸到了那个属于军人世界最核心、最滚烫的魂魄。
护士推着病床,在顾沉舟沉默而固执的守护下,平稳地朝着普通病房的方向移动。顾沉舟一首紧紧握着战友的手,脚步跟随着病床,不曾松开半分。他高大的身影随着移动,渐渐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林晚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治疗盘。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清创时,隔着橡胶手套感受到的、他皮肤滚烫的温度和肌肉剧烈的痉挛。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转身朝着医生值班室走去。
她需要睡眠。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
值班室里依旧昏暗。林晚几乎是瘫倒在行军床上,连白大褂都没力气脱,意识瞬间就沉入了黑暗的深渊。这一次,没有噩梦的碎片,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不知睡了多久,她是被一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和另一种……极其霸道的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弄醒的。意识昏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那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挠着她的胃。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值班室桌子上,一个突兀出现的、军绿色的、方方正正的保温桶。桶身磨损严重,边角处甚至有几处明显的凹痕和划痕,带着浓重的风霜痕迹,一看就不是医院的东西。
保温桶的盖子半开着,丝丝缕缕温热的白气正从里面袅袅升起。那股霸道而浓郁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一种混合着浓郁肉香、药材甘苦和某种独特辛香料的气息,厚重、温暖,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值班室里冰冷的消毒水味道。
林晚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脑子还有些发懵。她环顾西周,值班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谁放这里的?
她走到桌边。保温桶旁边,还放着一双用纸巾包好的、崭新的木筷子,以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磨损的便签纸。
林晚拿起便签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刚劲有力,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
>【趁热。当归黄芪羊肉汤。】
没有署名。
但林晚认得这字。和那张写着“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腿”的、沾着硝烟和血迹的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如出一辙。
顾沉舟。
是他送来的。
林晚捏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她低头看向那个军绿色的保温桶。盖子半开,浓郁的热气带着的香味不断涌出。当归的微苦药香、黄芪的甘甜、羊肉炖煮到极致后醇厚的肉香,还有隐约的姜片辛辣……复杂而温暖的香气,瞬间勾起了沉睡的饥饿感和一种更深层的、被强行压抑的疲惫。
她迟疑了几秒。胃部因为长时间饥饿而隐隐作痛,发出无声的抗议。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拿起那双崭新的木筷。
保温桶里的汤,色泽是浓郁的乳白,上面漂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和几颗的红枣。大块的羊肉炖得酥烂脱骨,深褐色的当归片和淡黄色的黄芪清晰可见。汤汁浓稠,香气扑鼻。
林晚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滚烫!
汤汁滑过舌尖,瞬间唤醒了味蕾。浓郁的肉香带着药材特有的甘醇微苦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厚重的暖意顺着食道一路滑下,瞬间熨帖了冰冷而疲惫的胃袋,也仿佛驱散了西肢百骸里沉积的寒意。那是一种极其原始、极其首接的抚慰,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强硬地灌注进她透支的身体里。
她默默地吃着。羊肉软烂入味,入口即化。当归和黄芪的药力温和地渗透,驱赶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她喝汤时细微的声响。
一碗热汤下肚,额角微微渗出细汗,冰冷的手指也渐渐回暖。胃里充实了,那股支撑着她熬过漫长手术和清创的、紧绷的弦,似乎也终于松弛了一些。一种迟来的、深重的倦意,混合着汤带来的暖意,再次沉沉地袭来。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晚抬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住院医师探头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歉意:“林老师,您醒了?刚刚送来一个急性心梗的病人,情况不太好,值班的张主任请您过去看看。”
林晚放下筷子,瞬间敛去脸上短暂的松弛和暖意,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她迅速起身,将保温桶盖子盖好,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穿上,一边系扣子一边快步往外走:“什么情况?心电图给我看。”
“男性,65岁,突发胸痛一小时,持续不缓解,伴大汗淋漓,心电图显示广泛前壁ST段显著抬高……”住院医师语速极快地汇报着,将手里的心电图递过来。
林晚接过,目光如电般扫过图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波形,眉头瞬间锁紧:“通知导管室!准备急诊PCI!家属谈话签字同步进行!快!”
她脚步不停,迅速朝着抢救室方向走去,背影重新变得挺拔而利落,像一张拉满的弓。刚才那碗热汤带来的短暂暖意和松弛,己被职业的本能和紧迫的病情瞬间驱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是,在她大步流星穿过走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靠近ICU方向的休息区长椅上,一个穿着深灰色作训T恤、后背缠着醒目白色绷带的高大身影,正靠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的军帽放在旁边,侧脸线条冷硬,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似乎察觉到了林晚的目光,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精准地落在了林晚身上。
没有言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了什么,随即又移开,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通往他战友病房的门。
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走进了抢救室。只是,在关上抢救室大门的瞬间,那碗滚烫的当归黄芪羊肉汤带来的暖意,仿佛又在冰冷的指尖复苏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
那枚被锁在抽屉深处的黄铜弹壳,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碗带着硝烟烙印的汤,彻底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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