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的清晨，带着宫城特有的肃穆与微寒。卫昭被一辆无标识的青布小车送至东宫僻静的角门。驾车人沉默地递给她一个包裹后迅速消失。包裹里是一套浆洗发白的浅青医女服，一块刻着“司药局”的粗糙木牌，一份墨迹尚新的身份文牒——“卫氏，掖庭调拨，暂充东宫侍疾医女”。裴砚的“安排”，简洁高效，如同给一件工具打上临时的烙印。
东宫气象森严，殿宇巍峨，琉璃瓦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宫人步履轻捷，垂首屏息，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威压。卫昭低着头，跟随引路内侍，将自己缩进那身医女服里，竭力消弭存在感。
她被带到西北角一处气氛凝滞的院落。高大的梧桐投下浓重阴影，空气里飘散着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一间厢房门户紧闭，门口肃立着两名手按佩刀、神情冷硬的金吾卫军士。
“就是这里了。”引路内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卫医女，里面是昨夜暴毙的小禄子。殿下……很关切此事。你务必仔细。”他交代完便匆匆退开，仿佛多留一刻都沾染晦气。
卫昭推开门。
那股甜腥气混杂着药草和死亡的气息更加浓烈地涌来。房间昏暗，一张硬板床上盖着白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佝偻着背，正哆哆嗦嗦收拾床边的药碗杂物，见卫昭进来，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惶麻木。
“医……医女来了？”老太监声音嘶哑。
“是。”卫昭简短应道，目光己锁定床上，“何时发病？有何症状？”
“小禄子……他昨天还好好的，”老太监抹着眼，“晚饭后说心口闷得慌，喘不上气，脸都青了！没……没一会儿就抽抽着过去了！快得很！医官来看过，说是……心疾突发，没救了……”他絮叨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刻满恐惧和认命。
心疾突发？急病猝死？卫昭的眉头微蹙。她走到床边，掀开白布。
死者二十岁上下，面容因痛苦惊愕而扭曲，双目圆睁，嘴唇和指甲床泛着青紫色。体表无明显外伤。
卫昭戴上包裹里的羊肠手套，开始检查。尸僵遍布，尸斑暗紫，指压褪色慢。掰开眼皮，瞳孔扩散，角膜高度混浊。口鼻无异物，颈部无扼痕。初步体表检查，似乎印证了“急病猝死”。
但那股甜腥气，如附骨之疽，萦绕不散。绝非寻常尸臭！
她目光锐利起来。
“劳烦公公，取一盆清水，一把锋利小刀。”卫昭声音平静，却带着指令的意味。
老太监一愣，惧色更浓，终究不敢多问，颤巍巍出去。
屋内只剩卫昭。她解开死者衣襟，俯身凑近口鼻细嗅——甜腥气中，夹杂着一丝微弱却清晰的腐烂杏仁味！疑窦顿生。
老太监端来清水和一把剃头薄刃小刀，放下便远远躲开。
卫昭将小刀在油灯上燎过，动作稳定而精准地划开死者胸膛皮肤、组织、肌肉……手法冷静娴熟，远超时代。胸腔打开，脏器暴露，那股甜腥气骤然浓烈刺鼻！墙角传来老太监压抑的干呕。
卫昭的目光如探针扫视。肺脏充血水肿。心脏……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尖部位，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点状痕迹！非尸斑，更像一个……针孔大小的穿刺点！
她用镊子小心夹起心脏，凑近光亮。确认无误！一个细微针孔！孔洞边缘肌纤维有轻微撕裂收缩，周围有微小出血点！生前创伤！
绝非“心疾突发”！
卫昭心跳加速。强压激动，她用干净竹签小心沾取针孔处几乎凝固的血液，又用小瓷瓶接取少量胸腔积液。
沾血竹签凑近鼻尖——那甜腥混合腐烂杏仁的气味正是源头！将积液滴入清水——淡红色液体表面，竟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油膜般虹彩！
醉仙桃！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劈开迷雾！一种只生长于南方湿热深山的罕见剧毒植物！其汁液含强心苷类毒素，微量即可致心律紊乱、传导阻滞、心脏骤停！中毒者血液带特殊甜腥气，毒素在光线下呈微弱虹彩！最致命的是——此毒需连续数日小剂量累积，才会在临界点爆发，造成“急病猝死”假象！
有人用极细毒针，连续数日给这小禄子注射微量“醉仙桃”！蓄意谋杀！凶手就在东宫！且能接触如此罕见毒物，必是东宫内部精通毒理之人，或……能轻易获取御药房珍稀药物者！
卫昭放下手中物证，转向墙角的老太监，声音沉凝：“公公，事涉重大，请即刻通禀太子殿下，奴婢有要情禀报！”
老太监被她眼中前所未有的冷冽惊住，连滚爬爬冲出门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厢房内甜腥的死亡气息无声弥漫。卫昭静静立在尸体旁，如同一尊石雕，只有眼中锐光流转，思索着毒源与可能的黑手。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带着压抑的雷霆之势。院门被推开，甲胄铿锵。
一个身穿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身影出现在门口，面容英俊却笼罩着阴沉的乌云，正是太子李景琰！他身后跟着数名脸色煞白的属官，以及几名气息沉凝的金吾卫军官。为首者身姿挺拔如枪，面容刚毅，目光锐利如电，正是中郎将秦铮！他的视线第一时间扫过被剖开的尸体和卫昭，锐利中带着审视。
太子李景琰的目光如寒冰，落在卫昭身上，声音压抑着风暴前的平静：“你便是掖庭调来的医女？有何发现？” 他显然己从老太监语无伦次的禀报中，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卫昭不卑不亢，躬身行礼，声音清晰稳定，如同冰凌坠地：
“启禀太子殿下，奴婢卫昭，奉令查验内侍小禄子死因。经剖验，小禄子并非死于心疾，而是身中一种名为‘醉仙桃’的罕见剧毒！”
死寂！院落里落针可闻。太子身后的属官们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冷气。
卫昭举起手中那个泛着诡异虹彩的小瓷瓶，继续道：
“此毒特性诡谲，凶手以细针为器，连续数日将微量毒素注入小禄子体内，累积至昨夜方爆发致命！其血液甜腥，积液现虹彩，皆为铁证！” 她目光迎向太子震惊而迅速转为暴怒的眼睛，字字如刀，“此毒来源特殊，非御药房或东宫深谙毒理之人不可得！小禄子之死，乃处心积虑之谋杀！凶手——必潜藏于东宫之内！”
“轰——！”
太子李景琰胸中的怒火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被卫昭这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引爆！英俊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猛地一掌拍在门框上，发出巨响！
“放肆！！” 太子的咆哮如同惊雷炸裂，震得整个院落嗡嗡作响，梧桐叶都簌簌落下！他死死盯着床上那具无声控诉的尸体，又猛地转向卫昭和她手中的瓷瓶，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查！给孤彻查！挖地三尺！无论牵扯到谁，孤要这恶徒——碎尸万段！秦铮！”
“末将在！” 秦铮踏前一步，甲胄铿锵，面色凝重如铁。
“此案由你主理！给孤撬开每一张嘴！翻遍东宫每一寸地！” 太子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扫过院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人，“包括御药房！一查到底！孤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东宫行此鬼蜮伎俩！”
“末将领命！” 秦铮沉声应道，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卫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探究。这个看似单薄的医女，一语掀起了东宫的血雨腥风。
浓重的阴云彻底笼罩了东宫的天空。那“醉仙桃”的甜腥毒雾，己化作无形的战鼓，敲响了肃杀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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