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落下,将宫墙的巍峨与街市的寒风尽数隔绝在外。
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
空间狭小,一盏挂在角落的小风灯,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宋今禾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香气,像是雪地里初绽的寒梅,钻入鼻息,瞬间抚平了他心中因面圣而起的惊涛骇浪。
他坐在她对面,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裙摆。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襦裙,样式简单至极,没有任何繁复的绣纹。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银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清瘦,也愈发苍白。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眼下的那抹青黑,格外刺眼。
宋今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在等他。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究竟熬了多少个夜晚,才能在京城这盘棋上,为远在北疆的他,撬动开海这般惊天动地的棋局?
他想开口,想问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按时休息。
他想问她,太子那番举荐,是否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她是如何周旋在那个喜怒无常的储君身边,又是否受了委屈?
他更想问,那封藏在公文背面的信,那句石破天惊的“情难自禁”,她……看到了吗?
千言万语,像烧红的铁水堵在喉咙口,灼热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怕一开口,泄露的就是那份足以将两人一同焚烧殆尽的情感。
宋晚也在看他。
他黑了,也瘦了,脸颊的轮廓被北疆的风霜打磨得更加凌厉。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褪去了初入京城时的青涩与锐气,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那沉静之下,压着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决绝,也压着……某种让她心尖发颤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意。
她能感觉到,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处处提点的少年兄长了。
他如今,是一柄真正开了刃的刀。饮过血,见过光,随时能为了某个目标,从容赴死。
而那个目标,就是她。
马车在铺着薄雪的石板路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忽然,车轮轧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宋晚一首捧在手中的小巧暖炉,顺着光滑的锦缎裙面滑了下去。
“小心!”
宋今禾几乎是本能地探身过去。
他的手,快而准地捞住了即将坠地的暖炉,也恰好覆在了她下意识伸来护住暖炉的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一路风尘的粗砺和军旅生涯留下的薄茧,掌心的温度,滚烫得惊人。
而她的手,纤细,微凉,柔若无骨。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身体齐齐一僵。
灯火摇曳,将他们交叠的手影,拉长,投在车壁上,缠绕成一团分不清你我的暧昧形状。
宋今禾的呼吸乱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轻颤,甚至能透过那薄薄的肌肤,感觉到她血脉的奔流。他应该立刻松开,这不合礼数,更不该发生。
可他却贪恋着这片刻的温存,舍不得抽回手。
北疆的冰雪,御书房的寒意,似乎都在这一握之间,被她手上的微凉与他掌心的滚烫,中和、消融。
是宋晚先动了。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蝶,翅膀轻轻扇动,挠得他掌心发痒。
“我都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湖面,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却足以打破这满室的寂静。
宋今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知道,她指的不是那封信。她指的是林思琪带着将军府的庇护出现在北疆,指的是太子在金殿上为他请功。
这些他曾经困惑不解的环节,在她这一句话里,都得到了解答。
“开海,”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是你的局吗?”
他问出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渴望她的谋划,又隐隐害怕自己真的只是她手中一枚被精准操控的棋子。
宋晚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局,是你亲手布下的。”她看着他,眼眸里映着昏黄的灯火,亮得像两簇小小的火焰,“从你在金殿上提出‘开海’二字开始,棋盘就己经立起来了。我……”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也带着几分释然。
“我只是帮你,请来了最重要的几个看客。”
一句话,如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宋今禾心中最后那点阴霾。
她没有否认自己的作用,却将所有的功劳与主导权,都推回到了他的身上。
局是他布的。
她只是观众席上,那个为他鼓掌,为他递上最关键道具的人。
这一刻,什么算计,什么棋子,什么被安排的命运,都烟消云散。他们之间再无隔阂,是真正的、可以交付后背的同盟。他们并肩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波诡云谲的朝局,心中再无畏惧。
宋今禾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底里自己的倒影,看着她因为提起计谋而微微发亮的脸庞。
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从他眼中满溢出来。
他松开了握着暖炉的手,转而轻轻地、试探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冰凉而纤细。
“那封信,”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看了?”
宋晚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也没有看他。
她只是垂下眼帘,另一只手伸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摸索了片刻,然后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绣着青竹的香囊。
那香囊不过掌心大小,用的是上好的湖蓝色绸缎,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上面绣着的几竿青竹,姿态挺拔,栩栩如生。
她将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香囊,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的掌心。
“里面放了安神的药材,”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了,几不可闻,“北疆苦寒,京城……风大。你好生歇着。”
宋今禾的掌心,瞬间被那小小的香囊烫了一下。
他攥紧了香囊,那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属于她的清香,混杂着药草的微苦气息,顺着他的掌纹,一路蔓延到他的心底。
她没有回答,却给了他最好的回答。
无声的关怀,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这温情与默契在狭小的车厢内发酵到顶点时,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到了。”车夫在外面低声禀报。
槐树斜街,他们的小院,到了。
宋今禾还未从那巨大的喜悦与震动中回过神来,宋晚己经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
可她微红的耳根,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车帘被掀开,一股寒气涌了进来。
两人正准备下车,却见管事老福提着一盏灯笼,神色慌张地从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公子!姑娘!”老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不好了!俞……俞太保……他、他亲自登门拜访,己在厅中等候多时了!”
俞太保!
俞敬则!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车厢内最后一丝暖意也冲刷得干干净净。
宋今禾脸上的柔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与宋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愕与警惕。
这位权倾朝野、执掌内阁的俞太保,竟然会在这个深夜,亲自登门拜访一个刚刚从北疆回来的七品修撰?
深夜到访,是客非客。
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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