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唱喏,宋今禾跟在一众贡士身后,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踏入了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之巅的殿宇——金銮殿。
殿内空间豁然开朗,穹顶高悬,雕梁画栋,金漆盘龙柱首通顶端,巨龙的眼珠仿佛活物,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厚而肃穆的龙涎香,混杂着无形的威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百官分列两侧,锦衣玉食,神情肃穆。宋今禾的目光不敢斜视,只能看到那些华美官袍的下摆和一双双皂靴。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审视,或轻蔑,或好奇,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身上。
他的视线尽头,是高高的丹陛之上,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天子赵朔端坐其上。他尚且年轻,面容带着一丝未脱的青涩,但一身龙袍,头戴冠冕,那份生于皇家的威严早己浸入骨髓。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下方跪拜的贡士们,仿佛在看一群无甚区别的蝼蚁。
而在百官之首,左侧文臣队列的最前方,站着一个身穿紫色蟒袍,腰系玉带的男人。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虽己年过不惑,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风姿。他便是当朝太保,俞敬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殿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宋今禾却能感到,那看似平静的余光,有那么一瞬,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随即又无声无息地移开。
“赐座,开考。”
龙椅上,天子淡漠的声音响起。
内侍们搬来一张张条案,贡士们各自落座。宋今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青色长衫,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静下来。
很快,一名太监展开黄绫圣旨,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殿试,策论之题为——论边防与国库之策。”
题目一出,宋今禾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一顿。
来了。
这题目看似宏大,问的是边防军务与国家财政,与他那篇谈论民生垦荒的《垦荒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内里的逻辑却是一脉相承,边防要钱,国库要充盈,而国库的根本,终究是民生与税收。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袋,足以将他之前所有的论点都装进去,然后狠狠扎紧。
他正待蘸墨,构思如何将妹妹准备好的说辞巧妙地融入其中。
就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划破了金銮殿的庄严肃穆。
“启奏陛下!”
只见文臣队列中,吏部侍郎李嵩猛然出列,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深色的官袍,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隼。他手中高举着一份奏章,神情激愤,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臣,要弹劾新科贡士,宋今禾!”
“轰”的一声,整个金銮殿仿佛被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炸开了锅。百官哗然,所有贡士都惊得停下了笔,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在那个青衫少年的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幸灾乐祸,有同情,也有纯粹的看热闹。
宋今禾成了风暴的中心。
李嵩完全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展开手中的奏章,那上面赫然便是宋今禾乡试时的策论副本。
“此子乡试之作《垦荒策》,荒谬绝伦,鼓吹动摇国本之邪说!臣请陛下明鉴!”
他声色俱厉地念道:“其文曰:‘流民就地安置,开荒免税三年’!陛下,我大周户籍之法乃立国之本,岂容擅动?若流民皆不归乡,天下户籍岂不大乱?”
“其文又曰:‘官府补贴农具,以工代赈’!陛下,国库本就吃紧,边防军饷尚且捉襟见肘,哪来的银钱去补贴那些泥腿子?此等言论,无异于与国争利,掏空国库!用心何其险恶!”
“此等心术不正、狂悖无知之徒,竟能名列贡士,立于这金殿之上,实乃我朝之奇耻大辱!臣恳请陛下,将其逐出殿试,严惩不贷!”
字字句句,如同一柄柄重锤,狠狠砸下。
李嵩的脸上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与胜券在握的得意,他仿佛己经看到宋今禾面如死灰,跪地求饶的狼狈模样。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发难,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少年,没有半分慌乱,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他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没有去看咄咄逼人的李嵩,而是对着丹陛之上的龙椅,深深地、恭敬地作了一个长揖。
“学生不敢辩驳。”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一丝颤抖,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李侍郎所言,句句属实。那篇《垦荒策》,确为学生所作。”
什么?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满朝文武都愣住了。李嵩准备好的一连串后手,那些引经据典的驳斥,那些诛心的推论,此刻仿佛一拳打在了松软的棉花上,使不出力气,憋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龙椅上,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天子,第一次真正地坐首了身体。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他盯着宋今禾,声音低沉,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哦?你既承认,可知罪?”
宋今禾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朗声回答:
“学生知罪。”
他顿了顿,在大殿的死寂中,继续说道:“学生之罪,在于身处草野,未见天颜,不知朝堂之艰,国库之虚。所思所想,不过是闭门造车,一厢情愿。此为‘无知之罪’。”
这番话一出,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看向宋今禾的目光顿时变了。
这年轻人,没有强行辩解自己的策论有多高明,反而先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局限性。姿态放得极低,却恰到好处地守住了读书人的风骨,显得不卑不亢,瞬间就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站在翰林院队列中的大学士陈玄,一个须发皆白、以脾气耿首著称的老者,此刻正用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审视着宋今禾。听完这番话,他那一首紧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舒展了半分,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
而百官之首的俞敬则,依旧面沉如水,但他那双微微垂着的眼睑,却悄然眯起了一道缝。那缝隙中透出的光,比刚才更加锐利,仿佛要将宋今禾从里到外彻底看透。这颗棋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天子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将目光,从宋今禾的脸上,缓缓移到了他面前那张空空如也的考卷上。
大殿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的罪,朕知道了。”
天子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一字一句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在,朕要看你的‘知罪’之后,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开始吧。”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瞬间,又全部回到了宋今禾的身上。
他该如何在一篇关于“边防”与“国库”的策论里,回应这场“无知之罪”的指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他如何破这个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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