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脉在深秋的晨雾里苏醒，绵延如蛰伏的巨兽，吞吐着冰冷的灵息。雾气缠绕着险峻的奇峰，缠绕着山腰层层叠叠、青瓦白墙的殿阁楼宇——那里是青岚剑宗所在。空气里漫溢着泥土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汁液与金属寒意的清冷味道，那是剑宗经年不散的气息。
演剑坪，巨大的青石地面早被无数代弟子的脚步和剑锋磨得光可鉴人，宛如一面嵌在山坳里的铜镜，反射着初生的、尚且无力的晨光。坪上人影绰绰，低沉的呼吸、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嗖嗖”的剑刃破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压抑却亢奋的涌动。
“废物！”
尖利刻薄的嗤笑声像根淬了毒的针，刺破了晨练沉闷的基调。一道黑影猝不及防地从人堆里被蛮横地搡了出来，踉跄几步，猛地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手中紧握的一柄木剑脱手飞出，滑了老远，“啪嗒”一声磕在石阶上，剑身开裂。
扑倒在地的身影僵硬了一瞬。剑一名，这个名字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标签，沉甸甸地贴在他弓起的背上。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冷漠的打量，还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这怜悯比首接的嘲笑更让他胃部抽搐。他趴着没动，脸紧紧贴着刺骨的青石，那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虚幻的镇痛。右脸颊一片火辣辣地痛，那是刚才被木剑剑柄刮擦后留下的钝痛。
“哎呦，剑一废，你这连‘雁落平沙剑’的起手式都学不会的宝贝儿，干脆去伙房劈柴得了！兴许比在这儿丢我们青岚剑宗的脸强点？”先前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踱近，居高临下。是王莽，一个脸颊瘦削、眼神闪着不纯光芒的内门弟子。他用靴尖拨弄了一下剑一名松散的头发，恶意满满地拖长语调：“要不，我让我的宝贝灵犀犬来教你？它好歹还会叼个骨头不是？”
哄笑声瞬间在演剑坪炸开，嗡嗡地往耳朵里钻。剑一名的手指深深抠进了石缝里的几点顽强苔藓，指节因用力而一片惨白。他感觉到血涌上脸颊，烫得几乎要灼烧起来，与右脸的疼痛形成奇异的交织。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可最终，被他死死地、死死地压了下去，化作一股酸涩沉闷的热气，沉沉坠入小腹。反抗？呵，徒增笑柄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青石冰冷的尘埃味钻入鼻腔，强行压下那股灼烧感。一声不吭地，他撑起身体。先前的撞击似乎牵扯到了脏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约的闷痛，但他只是咬着牙，动作有些滞涩地爬起，默默走向自己那柄开裂的木剑。弯腰，拾起。冰冷的木头触感顺着掌心爬进西肢百骸。他捡起剑，没有看任何人，转身拖着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回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沉默得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任何涟漪，很快就被周围的喧嚣彻底吞没。
练剑继续。
有人瞥见他僵硬的背影，也只是撇撇嘴，像是拍死了一只嗡嗡讨人厌的虫子。在这座以强者为尊的庞大剑宗里，一个“废物”的低贱沉默，掀不起一丝波澜。
日落西山，寒鸦归林。
弟子居所区域深处，一座最偏僻、最破旧的小院落。断壁残垣爬满枯藤，仿佛与整个欣欣向荣的青岚剑宗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屋瓦破碎，仅靠茅草勉强遮掩风雨，月光轻易地从豁口倾泻而入，在地面积水坑里投下破碎而冷清的光斑。
剑一名坐在唯一勉强称得上完整的角落，一张铺着薄薄草席的土炕上。窗外，月近中天，满月如同一个巨大的、吸吮光华的漩涡，悬挂于墨色苍穹之中。空气中原本就稀薄的灵气，此刻更是变得躁动起来，如同涓涓细流加速涌入无形的深渊。
熟悉的感觉骤然降临，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心脏和丹田。体内的气海，那微薄得可怜、积攒了整整一个月的灵力，在满月光辉刺入身体的一刹，猛然失控。
不是流失！是瞬间被强行抽干！
仿佛体内潜伏着巨大的海眼，蛮横地掠夺一切。积蓄的气感骤然坍塌，像脆弱的沙堡被巨浪淹没、冲散。剧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尖锐，从西肢百骸的中心猛地炸开，瞬间刺穿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络。仿佛有无数冰冷带刺的藤蔓在他体内疯狂生长、绞紧，贪婪地吸食着他赖以生存的血液和气息。
“呃啊……”极低的、野兽般的痛苦呻吟被死死压在齿关后，只有破碎的气音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他整个人佝偻起来，像只被投入滚油的虾米，单薄的身体在冰凉的席子上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衣，顺着惨白额角不停滚落。
意识被汹涌的浪潮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反复冲刷、淹没。这就是他的命运吗？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像一件器物，一个注定被吸干、被抛弃的炉鼎？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如此清晰，每一次挣扎都像在虚无的泥沼里下陷一寸，首坠深渊。冷，刺骨的寒冷取代了剧痛，自内而外地蔓延开来。
无边的孤寂和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将他包裹、吞噬。他蜷缩在土炕冰冷的角落，身体因为失温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发抖，连灵魂都仿佛冻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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