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李骁独自站在那扇洞开的窗前。北风呼呼灌入，吹散寝殿内最后一丝暖甜，只余下铁灰色的寒意弥漫。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父王咳血……王公公那张白胖脸上的假笑……虎贲卫手中冰冷的屠刀……
“不行！我得知道那密函上究竟写了什么！”一个念头在混乱中异常清晰地扎了根。李惊鸿那句“任何人不得打扰”此刻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攀附着那个可能坍塌的靠山——北幽王李镇疆。
他不再犹豫，动作因为紧张和残留的宿醉微颤，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麻利。胡乱套上那件靛青底、绣着虬龙暗纹的锦缎外袍。指尖触及布料冰凉光滑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焦灼。
头，还在痛。
不是昨夜的钝痛，而是颅内深处传来持续的、尖锐的针扎感，仿佛有东西正用冰冷的针在脑髓的迷宫中来回穿刺、搅拌。每一次轻微的神经抽搐，都带起一阵烦恶欲呕的眩晕。是惊吓过度？还是昨夜那场荒唐透顶的宿醉，烧坏了脑子？
李骁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恼人的痛楚甩掉。他必须动起来！
凭着原主对这王府一草一木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尽管此刻李骁对此感觉无比陌生又讽刺），他避开前院可能还滞留着的王公公一行，像一道贴着墙角的影子，快速穿过抄手游廊、假山叠石。
阳光微薄，照在空旷的庭院里，冷硬如铁。巡卫的数量明显比记忆中（或许是原主记忆？）稀疏了不少，脸上也少了往日的锐气，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空气中紧绷的弦，似乎勒得更紧了。
头痛，在一阵狂奔后加剧了。针扎感变成小锤在脑中反复敲打，视野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细碎的光斑。他咬着牙，靠着本能和脑中残存的王府地图影像支撑，绕到王府西侧，父亲的书房——“定疆堂”的后窗外。
这里是僻静的花圃，几丛刚抽出嫩芽的忍冬藤蔓缠绕着石墙。此刻无人看顾，更显荒寂。那扇厚重的雕花紫檀木后窗，紧闭着。
李骁伏在冰冷的墙角下，剧烈喘息，冷汗己经沁透了内衫。头痛像是活物，正攥紧他的脑神经，视野里的光斑越来越多。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不行！就差一步！
他强迫自己集中仅存的意志，指尖摸索着冰冷的窗棂缝隙。原主年少时，曾无数次因惹祸而躲在这里偷听父亲责罚兄长或幕僚议事……一点微不足道，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的记忆碎片浮现。
窗棂交接处有一个极细微的、需要特殊角度才能发现的榫卯松动点！
指尖摸索着，颤抖着，终于扣住了那一点微小的凸起，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向外掰动。
“咔哒。”
一声轻若蚊蚋的机簧声响在寂静中几乎被心跳淹没，但李骁听见了。后窗被他推开一道不足半指宽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药味顺着冷风猛地窜了出来，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狠狠钻进他的鼻腔！这味道比宿醉的酒气更让人作呕！
视线借着窗缝艰难探入。
书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锦帘低垂，挡住了大部分天光。
书房主位上，那一抹熟悉的、曾如山岳般厚重令人心安的黑金色身影（北幽王李镇疆），此刻却深深陷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中。平日里笔挺如松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右手撑着沉重的额头，指节用力到发白。一张素白的绢帕紧紧捂在他口鼻之上，那绢帕中央，一抹刚刚洇开的、刺目惊心的暗红，像一条扭动的毒虫！
李骁的呼吸骤停！血！那真的是血！
目光艰难下移。
黄花梨木书案上，摊开着一份盖着朱红大印、带着特殊火漆印记（兵部加急密文的标识）的公文。就在那沾染血迹的公文旁边，静静躺着那半张揉皱了的、同样被暗红浸染的绢帕！
那就是“因”！
一股冰冷的、濒临窒息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李骁的心脏，更猛烈地引爆了颅内那持续的剧痛！他的眼睛死死盯在那张染血的绢帕上，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焦灼、和那无处发泄的愤怒都灌注进去！
就在这一刻！
颅内那积蓄己久的、仿佛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搅动的剧痛，骤然到达了某个临界点！不再是钝痛，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撕裂般的爆鸣！像脑海深处的一口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嗡——！”
李骁眼前彻底一黑！并非晕厥，而是视野瞬间被纯粹、冰冷的黑暗淹没！在意识完全失去对外界感知的刹那，他“看”到了！
就在那片绝对、虚无、寂灭的黑暗最核心处！
一点幽幽的、黯淡至极的青色毫光，骤然大放光明！
那不是普通的光。
它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
它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沧桑与厚重！
它更像是一枚被封印在宇宙胚胎中的、最为原始的本源种子，在李骁的意识即将崩溃、外界刺激（对父王濒危的强烈焦灼情绪，对那张承载阴谋与鲜血的绢帕的极端凝视）到达顶峰的瞬间，冲破了最后一层束缚！
一股恐怖绝伦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以那点青光为核心爆发！
目标，正是书房内那半张染血的绢帕！
无形的通道瞬间贯通！
李骁的“视线”完全被那青光占据，在丧失所有感官的“黑暗”里，“看”到极其诡异的一幕：无数极其微弱、混杂着愤怒、绝望、痛苦、和不甘的灰色“气丝”，正疯狂地从那半张染血的绢帕上剥离出来，如同被狂风卷起的尘埃洪流，跨越了现实的阻隔，无视了门窗的屏蔽，顺着那条无形的精神通道，汹涌地扑向他眉心的一点！
撕心裂肺的痛苦！
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的深处！仿佛是亿万根烧红的铁钎首接捅进了意识，粗暴地搅拌！李骁的身体像虾米般猛地弓起，死死捂住脑袋，所有肌肉都因这非人的痛楚而痉挛，指甲几乎要抠进太阳穴的皮肤里！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惨叫，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的“嗬…嗬…”嘶鸣！
然而，在这灵魂被撕裂、意志濒临彻底粉碎的极致痛苦中，某种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的“感知”，也第一次清晰地烙印进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核心：
那从染血绢帕上强行抽出的灰色“气丝”……是残留的“生命印记”与“强烈怨念情绪”的混合物！
痛苦没有持续太久，当最后一丝混杂着强烈负面情绪的能量被青光鲸吞般吸入，那点幽光骤然收敛，连同那令人绝望的撕裂剧痛，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骁“噗通”一声在地，身体像被抽干了最后一根骨头，汗水瞬间湿透了重衣，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只觉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胃里像有无数只冰冷的小手在疯狂搅动、抓挠，一种仿佛七天七夜滴水未进的、难以想象的剧烈“饥饿感”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这饥饿感是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刚才那灵魂撕裂的痛苦！
“呕……”强烈的眩晕和干呕感让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颤抖。皮肤表面传来一种奇异的、麻酥酥的感觉，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电流轻轻抚过，原本因宿醉和狂奔而酸痛疲惫的筋骨肌肉，竟然在这奇异的麻木感中快速恢复着力量！
怎么回事？刚才那恐怖的青光是什么？灵魂撕裂的剧痛和此刻火烧火燎的饥饿？还有这快速恢复的体力？
混乱的念头在他极度疲惫和饥饿的脑海中碰撞。
而书房内，父王依旧深陷椅中，丝毫没有察觉窗外瞬间发生的剧变。那张染血的绢帕，在生命印记与怨念被彻底抽离后，颜色似乎也黯淡了一分，连上面那抹刺目的暗红，都少了几分鲜活，多了些暗沉沉的死气。
李骁瘫在地上，喘了好一阵粗气，身体的疲惫感和酸痛在那微弱的麻痹感中退去大半，但那令人抓狂的、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却丝毫未减。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那道狭窄的窗缝，贪婪地望向书房内。
那张密函！一定要看清内容！那是所有危机的源头！
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摊开在黄花梨木书案上的兵部公文。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光线昏暗，李骁瞳孔依旧剧烈收缩！那公文上的字迹是特制的兵部密文楷体，他虽不精通却也认得大概：
“……逆贼李镇疆……拥兵自重，坐看铁勒扰边劫掠以自固功业，实乃养寇自重……更于城寨交接军需之际，恶意拖延克扣友军粮草补给……证据确凿（此处附着模糊不清的小字编号）……今按律，自永昌二十七年西月起，北幽一线粮饷、军械、马匹减半配给……着令……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钦此！”
养寇自重？！恶意克扣？！粮饷军械减半？！
三个冰冷的、带着血槽的词语，如同三把淬毒匕首狠狠扎进李骁的脑海！
诬陷！赤裸裸的、歹毒的构陷！
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压过了那可怕的饥饿感！他瞬间明白了父王为何呕血！明白了帝都暗桩为何被屠！这就是朝廷递过来的砍向他们颈项的刀！这密函就是绞索的第一扣！
就在这时！
“咯吱……”
一声极轻极轻的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音从身后几步远的月洞门传来！
李骁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如同受惊的野猫！他猛地回头！
一道清瘦挺拔的月白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拱门青砖的阴影下，逆着微薄的天光，只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但那双眼睛，锐利如冰霜打磨过的寒铁，精准地刺穿昏暗的光线，捕捉到了他狼狈瘫倒的身影和那双尚未从密函上挪开的、充斥着震惊、愤怒和恐惧的眼眸。
是姐姐李惊鸿！
她根本没走远！或者说，她早料到不安分的李骁会冒险过来！
李骁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完了！被发现了！在父亲严令不得打扰的时刻！在父亲呕血之后！以自己这副狼狈滚倒、偷窥机要的姿态！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惊慌和被逮个正着的懊恼。那密函带来的滔天愤懑，在这冰冷的现实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惊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想象中的震怒呵斥。她那清冷的脸庞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果然如此的了然、深深的失望、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被他忽略掉的……
惊疑？
她在惊疑什么？因为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还是因为他眼底无法掩饰的巨大惊骇和愤怒？
那份密函的内容，姐姐……是不是己经知道了？
时间在凝滞的寒意中悄然流逝。前院似乎隐约传来王公公一行人告别的声响。后窗缝隙里，依旧弥漫着药与血的苦闷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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