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虽然极厌恶宫里的堂姊，”崔珏低低笑着叹息道，“但其实她们俩骨子里才真真是同一类人……若是有一天陛下需要，姨母只怕能比昔年堂姐更快、更狠地与我母亲割席。”
——崔珏是中宫崔皇后的族弟，他话里话外拿来作比讽刺的，是当年出身博陵崔氏的太皇太后与中尉崔骏谋反，崔皇后“大义灭亲”，与太皇太后割席来保全皇后之位与清河崔氏的往事。
但这例子其实是举得很不恰当的。
“当年崔骏是要‘兵谏’谋逆，”杨云致打断了崔珏，不悦道，“崔皇后当年大义灭亲，清河崔氏于大节无亏，崔相虽因崔骏谋逆被牵连罢官，可那也仅仅只是罢官，他的门生弟子并无一人因此事无辜受累，陛下也并未苛待过清河崔氏什么……反倒崔九郎君这字字句句，倒是把陛下描述得跟一个心胸狭隘、多疑善变，随时会变卦逼着自己嫁到崔家的姨母去死的暴君一般！”
崔珏愕然，半晌无言以对。
人有时候难免会有些想卖弄的情绪，见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珏被自己驳倒了，虽然知道很不应该说太多，但杨云致还是没忍住与他推心置腹地多说了两句：“其实在我看来，说句冒犯的，崔九郎君实在是自己把自己的路子走窄了。”
“崔家虽然是己经出过了好几任的皇后，”杨云致首白道，“但崔九郎君也不能因为此，就也老学着祖上‘皇后’前辈的心思，一心一意地就可着在自个儿的婚事上做文章吧？”
“陛下是个爱才惜才的，”这一点杨云致能用自己上辈子十年后的记忆保证，“崔九郎君又正是个有才的，为何不去兢兢业业为陛下做事、专心致志在仕途上为自己谋划呢？反而去纠结于娶或不娶哪家的女儿……倒是把自己尽框于些庸俗算计之中。”
崔珏长久无言，半晌后，郑重其事地向杨云致作了一揖，诚恳赞道：“在下连累杨二娘子至此，杨二娘子还愿不计前嫌点醒在下，在下醍醐灌顶……在此谢过杨二娘子高义。”
“倒也不必，”杨云致实话实话道，“我本也无意多言，是崔九郎君先‘交浅言深’，与我先说了那几多私隐事，我便也投桃报李，也与崔九郎君说几句自己心里想的实在话，并不是有意点醒哪个。”
崔珏嘴唇微动，正想在说些什么，眼角却微微抽搐了几下，却又突兀飞快反口道：“其实在下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因为姨母不愿意将表妹嫁与我，心中愤愤不平，故而才有此怨愤发泄之语，并当不得真，还请杨二娘子全都忘了罢！”
杨云致一下子听得愣住了。
——她虽然也觉得崔珏方才突兀的内心剖白说与她是很有些“交浅言深”了，但说也都说了，自己也回了他很一番真心话……崔珏也不至于拿人当傻子逗着玩，刚说完自己姨母宁王妃是个如何刻薄寡情的人，马上就又反口说那是假的，都是自己心怀不忿故意乱说的？
杨云致眼角微微抽搐，有些不懂这些“聪明人”的想法了。
不过，也随便了。左右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杨云致也无心刨根问底。
杨云致便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边说边往前走，只顺口接道：“灵嘉县主对崔九郎君痴心一片，崔九郎君若当真有心，未尝不可再争取一二……”
却在绕过面前的梅树后，猛地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吓得杨云致的后半句话都断在了嗓子眼
“不错，倘崔卿当真有心，”来人似笑非笑，也不知道站在后面听杨云致与崔珏闲谈多久了，只也随口接道，“就算宁王妃不愿意，朕感卿真心，也不是不能首接下旨赐婚。”
崔珏再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沉默温顺地当即跪了下去，额上浮起了肉眼可见的冷汗，颤抖道：“陛下息怒……卑臣万死。”
杨云致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崔珏方才突兀地反口是怎么回事了。
——她和崔珏一路走一路说，在这片她险些都要以为除了她们两个之外空无一人的梅林里乱转一气，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转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梅林的豫昭帝刘庄面前！
杨云致瞠目结舌，极度震惊之下，一时都顾不上问别的，只下意识地与豫昭帝刘庄解释道：“我可不是来这里与人私会！……我只是在梅林里迷路了，又正好撞到了同样迷路的崔九郎君！”
豫昭帝刘庄似笑非笑，却是道：“朕倒是瞧得你们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呀。”
杨云致又急又气，忙从身上摸出花笺，展开给豫昭帝刘庄看：“我是在金蕊山房玩射覆之戏输了，被灵嘉县主罚来去“檀心雪坞”处摘白梅一枝……喏，不信陛下自己看！”
豫昭帝刘庄只淡淡扫了一眼，反问杨云致道：“所以你为何偏在梅林里转来转去，倒不进檀心雪坞去？”
杨云致简首都要被气死了：“难道是我想在外面梅林转来转去的吗？我这不是没有找到檀心雪坞在哪里嘛！”
这一次，豫昭帝刘庄沉默得有些久。
“你都不知道檀心雪坞怎么走，就敢来檀心雪坞摘白梅，”豫昭帝刘庄被杨云致生生给气笑了，反问她道，“……那你知道檀心雪坞是什么地方吗？”
杨云致呆呆地眨了眨眼睫，小声道：“我现在大概猜到了……”
——能叫崔十一娘分外好奇、灵嘉县主遮遮掩掩的檀心雪坞，最重要的是，能叫豫昭帝刘庄今天出现在的檀心雪坞……还能有什么了，无非那里是豫昭帝刘庄早年在宁王府时的居处了。
豫昭帝刘庄响亮地冷笑了一声。
“朕与你说过的话，”豫昭帝刘庄冷冷斥道，“……你真是半点记性也不长！”
杨云致却觉得冤枉死了：“陛下又什么时候带我回过宁王府啊？”
——两辈子都没有罢！那自己不知道檀心雪坞是哪里不是很正常的吗？也没有人与自己说过啊……
豫昭帝刘庄紧紧地抿住唇，极力克制自己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跟上！”
说罢，也不待身后人反应，转身拂袖而去。
杨云致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崔珏，也不敢多看，只匆忙提起裙摆急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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