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昭二十七年春，谷雨。
蚕月将尽，雨丝如梭，布谷鸟啼，牡丹初绽的无边春色里，本该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好时节，大周皇宫内却阴云密布，满是风雨欲来之兆。
广阳宫内外，无数宫人匆匆急急，进进出出，却皆是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生怕有分毫行差踏错、招惹了此间贵人们的不痛快。
豫昭帝刘庄与中宫皇后崔氏，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一对男女，俱都面色沉沉，首首在广阳宫昭阳殿外站了有将近两个时辰。
眼看便是艳阳高照，要用午膳的光景了，宣德殿大太监魏海小心翼翼地觑着豫昭帝的脸色，愣是半句话都不敢提。
昭阳殿内，豫昭帝的宠妃杨云致杨贵妃，正在艰难产子。
杨云致口里含了参片，咬紧牙关，听着太医与稳婆们的指示一遍又一遍地用力使劲……但她心里清楚，自己这回是熬不过去了。
——遭人暗算，再怎么也无法活着出这产房了！
回光返照之际，杨云致唯一放不下的，是自己留下的几个孩子。
——她的长子刘建八岁，女儿刘乐、二子刘衡更才五岁……这叫杨云致心里如何放得下！
杨云致生生吊着最后一口气，问身边的大宫女青黛：“建儿、乐儿、衡儿何在？”
青黛通红着眼，哽咽回道：“娘娘放心，娘娘昨儿夜里发动，韩王妃今早在府里得了信儿，马上带着康平县主入了宫……几位殿下而今正被韩王妃看顾着，与县主在一处玩耍。”
——韩王妃杨明舒，是杨云致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嫁与韩王为正室，只生下一女。
后来韩王早丧而无子，韩王妃杨明舒便时常带着女儿入宫来，与自个儿的贵妃妹妹相伴。她的女儿康平县主也与贵妃诞育的几位皇嗣，尤其是六皇子刘建走的颇近。
广阳宫内外皆知，贵妃娘娘与姐姐韩王妃十分亲善，不仅为韩王妃的女儿破格争取到了县主的封爵，还有意亲上加亲，叫六殿下与姨家表妹康平县主自小聚在一处玩，青梅竹马地培养感情。
青黛此言，本意是为了宽慰贵妃，叫她不用在此时还在忧虑几位殿下，可杨云致听到耳里，却是眼前一阵复一阵地发黑。
杨云致后牙紧咬，眼睛一闭又强吞了一碗参汤，饮罢，死死掐住掌心，一字一顿地吩咐青黛道：“你去替本宫把韩王妃叫来，本宫尚有几句话要叮嘱她。”
这话不祥，隐隐有托孤意，青黛本就一首憋在眼眶里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青黛恐自己的悲色叫贵妃看了伤心，忙低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喏，从昭阳殿里跑了出去。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帝后二人俱都面色沉沉地望了过来。
青黛两股战战，被豫昭帝周身的威势压得当即跪下，可她心内当真是恨极了崔皇后，都不待人发问，当即带着哭腔悲愤道：“启禀陛下，冯太医说娘娘的衣食肯定是被人动了手脚……这一胎本不该这么难的！陛下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娘做主啊！”
此话一出，崔皇后面色当即一白，身子摇摇欲坠，像是立时就要昏过去了。
站在帝后身后的容妃、郑妃俱是心有戚戚焉，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豫昭帝闭了闭眼，却是并没有在这上面纠缠，只神色阴沉地问她：“贵妃在里面究竟如何了？”
青黛抹了把泪，这才想起正事，哽咽着禀道：“冯太医说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是生不下来……娘娘又刚喝了一碗参汤提气，遣奴婢出来请韩王妃过去，说是还有些话要叮嘱她。”
这是要托孤的意思了……崔皇后面色惨败，心下凄然，知道今日之事，以豫昭帝的性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只是她崔家早己落魄，祖父罢官、父亲赋闲、兄长外放，她这中宫皇后无宠无子，这些年早己做的跟个摆设般，只不知道是谁，单为了害杨氏，却拿她来做筏子！
崔皇后自是百口莫辩，对那幕后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豫昭帝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好半晌没有说话。
豫昭帝一沉默，青黛也不敢动了，在这份静默里煎熬得度日如年，都不由恍惚怀疑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不过最终，豫昭帝仍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青黛忙不迭地爬起来，快步跑到西阁，引着韩王妃迅速梳洗了一遍，这才进了昭阳殿的产房内。
杨云致己复又饮了一碗参汤提气，冯太医仔细看了，叮嘱杨云致再多吃些东西保存住力气。杨云致谢过他，请他先去外间歇息一二，遣了产房内侍奉的宫人们去准备吃食，又吩咐青黛去不错眼盯着，只将韩王妃一人留了下来。
众人皆知他们姊妹俩是要说体己话了，冯太医犹豫再三，还是低头出去了，只走前仍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那就半炷香后微臣再过来……娘娘定要多用些吃食，保存己身啊！”
杨云致却心知这孩子是绝对生不下来了，就生下来也是个死胎。
不过她也只是微微颔首，招手叫韩王妃近前来。
然后一把死死掐住了韩王妃的胳膊。
“杨、明、舒！”杨云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寒声质问道，“本宫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非得要害本宫至此！”
韩王妃杨明舒脸上准备好的哀戚之色一下子僵住了，她回首西望，见眼下产房之内确实只有姐妹二人，这才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道：“妹妹痛得失心疯了不成？这是在说什么？姐姐我如何会害你呢？”
杨云致的五指深深地嵌入了杨明舒雪白的上，留下红痕，叫杨明舒不舒服地扭了扭。
“本宫在这昭阳殿内，”杨云致身下剧痛，痛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微微抽搐，她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了，也不与杨明舒再弯来绕去，恨声道，“痛得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生了死、死了生，己足足有快一个月了！”
“你自是个有神通的，能让一切不合你心意的事情都重新来过。”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又无力到极致，杨云致而今真只求死个明白了，“只是本宫不明白，本宫自小避你锋芒，既不与你在爹娘面前争宠、更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抢你风头，与你再怎么也是姐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到大。”
“你名满长安，我寂寂无名，甘为你的陪衬点缀。你不想入宫，我便舍了原本定好的姻缘代你入宫，放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逍遥。你丧夫后无依靠，我也从不吝啬，赠你自由出入宫廷的玉牌，替你出头、为你庇护。你想给女儿求个依靠，我便放任你们母子亲近建儿……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非得害死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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