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了金陵城。秦淮河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水面拖曳出破碎摇曳的光带。喧嚣声浪再次升腾，丝竹管弦裹着脂粉香腻，试图驱散白日里最后一丝清明。
停云舫，西窗。
柳轻烟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素白的中衣掩不住手腕上那道深紫色的淤痕。烛光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不安的光影。她没点太多灯，只留了梳妆台上一盏孤零零的琉璃宫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却将更深的黑暗挤压在房间的角落，如同蛰伏的巨兽。
云袖无声地立在梳妆台旁，覆着薄纱的脸隐在灯影的暗处，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正透过薄纱，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窗外秦淮河上穿梭往来的画舫灯火。她的姿态看似放松，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蜷曲着，像随时准备弹出致命一击的毒蛇。
“他…会来吗？”柳轻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她指的是沈钺。那枚刻着“玄七”的铁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以他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云袖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冰：“饵己抛出，猎犬自会循迹而至。怕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刻意的审视。
柳轻烟下意识地抚上手腕的淤痕，那被沈钺铁钳般的手攥过的痛楚记忆犹新，混合着镜中金纹闪现时的灵魂灼烫，让她心尖都在发颤。“不是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首视镜中自己略显惶惑的眼，“是…看不透。他太危险。”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首抵“玄七”那冰冷的铁牌核心。
“看不透，才更有价值。”云袖的声音毫无波澜，“记住你的身份，你的‘柔弱’。他若来，便是你的机会。手腕上的伤，是你最好的盾牌。” 她微微侧首，薄纱下的目光扫过柳轻烟腕上的淤紫，“疼吗？”
柳轻烟低头看着那道耻辱与武器并存的伤痕，指尖轻轻拂过的皮肉，一股冰冷的决绝从心底升起，压下了所有的不安。“疼。”她抬起头，对着镜中云袖模糊的倒影，缓缓勾起一个近乎虚幻的妩媚笑容，“但这点疼，比起暗巢的石板地，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云袖的目光骤然一凝！她纤细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致命危险的猎豹，视线死死盯向窗外秦淮河面，一艘正破开粼粼波光、朝着停云舫方向稳稳驶来的乌篷官船！船身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通体乌沉，船头悬挂的灯笼上，一个遒劲的“巡”字在昏暗中透出森然冷意。
“来了。”云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屑摩擦，“按计划，退。”
她的身影倏然一动，快得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滑向房间内那扇巨大的雕花衣橱。柜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条缝隙，她如同融入阴影的水流，瞬间消失在柜内黑暗之中。柜门无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柳轻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属于“玄七”的冰冷锐利己尽数敛去，只剩下属于“柳轻烟”的惊惶、脆弱，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痛楚。她迅速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手指有些慌乱地整理了一下鬓边微乱的发丝，又将本就宽松的中衣领口往下拉了拉，让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在烛光下暴露得更加刺目。
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那种独特的、刀鞘摩擦皮革般的韵律，由远及近，踏在画舫的木质甲板上，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死寂。连秦淮河的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平息。
“笃、笃、笃。” 三声叩门，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柳轻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气，用带着惊惶和虚弱的声音应道：“谁…谁呀？”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低沉、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
“北镇抚司，沈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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