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深处，暖阁如春。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螭兽铜炉里无声燃烧，驱散了初春深夜的寒意，只留下一种过于甜暖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水香气息。这里是内廷权力的真正核心，一纸批红，便可决断朝野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掌印太监吕芳，身着最上等的绛紫色蟒袍，靠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圈椅里。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不见多少皱纹，一双眼睛半阖着，眼角微微下垂，透着一种阅尽世事的疲惫与温和。此刻，他枯瘦修长的手指正缓缓盘捻着一串十八子的羊脂白玉念珠。玉珠颗颗圆润，温润如凝脂，在暖阁明亮的烛光下流转着一层柔和内敛的宝光，与他指尖修剪得极其圆润干净的指甲相映，更显出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深居简出、心平气和的富家翁，与这帝国最核心的权力漩涡格格不入。
一个同样穿着低调深蓝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垂手恭立在暖阁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他是吕芳真正的心腹，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
“老祖宗，”陈矩的声音不高，带着内侍特有的那种阴柔平稳，“冯保那边，又派人去了广源号。看架势，是铁了心要用王家那条沉船的事，把沈镇抚使架在火上烤。”
吕芳捻动玉珠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节奏都未曾改变分毫。他依旧半阖着眼，仿佛在聆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暖阁里只有玉珠相碰发出的极轻微的、温润的“嗒…嗒…”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
“沈钺这把刀……”吕芳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特有的、慢条斯理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才从舌尖滚落，“新淬的火，刃口是利了些。”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指尖捻过一颗特别温润的玉珠。那玉珠在烛光下，似乎比其他的珠子更通透一分，内部隐约有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云絮状纹路在缓缓流动。
“刀太利了，就容易伤人伤己。”吕芳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尤其是……还没学会认主的时候。”他抬起眼皮，那双半阖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看向阴影里的陈矩。眼底深处，不再是那份阅尽世事的温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冰冷与漠然，仿佛透过眼前的心腹，看向了更遥远的、充满血腥气的棋盘。
“该让他沾点自己人的血了。”吕芳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的嘶嘶声，清晰地送入陈矩耳中，“见过了血，闻过了腥，才知道疼，才知道……该把刀锋对着谁。”他枯瘦的手指，在念珠串上一颗毫不起眼的墨玉珠子上，极其轻微地拂过。
就在他指尖拂过那颗墨玉珠子的刹那——那珠子深处，一道极其微弱、幽冷如九渊寒冰的惨绿色光晕，倏然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在暖阁明亮柔和的烛光中，留下了一道令人心悸的残影！
那光芒一闪而过的瞬间，吕芳半阖的眼帘下，一丝非人的、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冰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骤然掠过！快得连近在咫尺、对他无比熟悉的陈矩都未能捕捉分毫。
陈矩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头皮微微发麻。他不敢深究那瞬间的异样感，只是将腰弯得更低，声音愈发恭谨：“奴婢明白。沈钺这把刀，是该磨一磨了。只是……用谁的血来磨？”他小心地试探着。
吕芳的手指重新落回那颗温润的羊脂白玉珠上，缓缓捻动。暖阁里又只剩下玉珠轻碰的嗒嗒声。他再次阖上了眼，脸上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和，仿佛刚才那句充满血腥气的话从未出口过。
“冯保那条疯狗，”吕芳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倦怠，“叫唤得太久了，也该……清静清静了。”
陈矩心头猛地一凛，寒意更甚。他立刻垂首，不敢再有丝毫疑问：“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悄无声息地后退，身影如同融化般消失在暖阁厚重的帷幔之后。
暖阁内，只剩下吕芳一人，以及那单调而永恒的玉珠轻碰声。烛火跳跃着，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念珠串上那颗刚刚闪过幽光的墨玉珠子，指尖感受着那玉石特有的冰凉触感。
窗外，紫禁城巨大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沉默地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在这权力的心脏深处，一场针对两把利刃的淬炼与碰撞，己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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