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推开门的刹那，案几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打了个旋儿，将苏玄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他反手掩上门闩，指腹隔着衣襟蹭过那叠信笺，血渍干透的触感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玄机？"顾清棠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轻晃，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紧绷，"祖祠里...你看到了什么？"
苏玄机解衣襟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顾清棠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在宅斗里浸了十年才会有的警惕与疲惫，突然就想起初入顾家时，她站在廊下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团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雾。
可此刻这双眼睛里有了火，烧得他喉头发热。
"顾怀瑜的血书。"他将信笺摊在案上，泛黄的纸页被烛火映得透亮，"他说三皇子遗孤必须死，顾家才能脱了皇室这潭浑水。"
顾清棠的指尖重重按在信笺上，珍珠护甲在"三皇子遗孤"几个字上划出白痕。
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我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顾家的命门在'前朝'，原是这个意思..."
苏玄机注意到她眼尾泛红，却咬着唇不肯示弱。
他伸手覆住她发颤的手背，触感像触到块冰："不止这个。"他屈指叩了叩信末的路线图，"终点是乱葬岗西五里，我师父捡我的地方。"
顾清棠猛地抬头，瞳孔里映着烛火："你是..."
"还不确定。"苏玄机抽回手，指节抵着眉心——分魂术刚退去的余震还在，"但顾二叔急着灭口，说明这条线必须断。
他和顾三婶最近动作太密，我查过账房，上个月往扬州汇了三笔银子，名目都是'采办'，可货船根本没靠岸。"
顾清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突然起身走向书橱，抽出本《盐引录》，哗啦啦翻到中间页："我前日查库房，发现两箱新到的淮盐封条不对。
顾三婶说是二叔亲自押的货——"她"啪"地合上书本，"可顾家盐商的封条该用青竹印，他们用了檀木。"
苏玄机的手指在案上敲出轻响。
他望着顾清棠眼底的锋芒，突然笑了："清棠，你早就在怀疑他们。"
顾清棠别过脸去，耳尖泛红："不过是些蛛丝马迹...你说从经济往来入手？"
"宅斗的根在利益。"苏玄机起身走向窗边，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我今晚用分魂术探了顾二叔的书房。
他床板下有本暗账，记着每月给'青蚨堂'的银子——那是扬州盐枭的窝点。
还有封信，三婶写的，说'等那小杂种断了根，顾家的船就能全挂青蚨旗'。"
顾清棠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抓起案上的信笺，又重重放下："他们勾结盐枭，转移资产，还要借刀杀你...玄机，我们得动手了。"
"我有个计划。"苏玄机从袖中摸出半枚铜钱——正是祖祠檀木匣上的锁孔里掉出来的，"今晚子时，我再用分魂术去顾二叔房里。
我会把暗账往床板里推半寸，再在三婶的妆匣里放片带血的碎瓷。
他们做贼心虚，看到东西被动过，必定慌乱。"
"然后呢？"顾清棠攥紧了那半枚铜钱。
"然后让陈伯守在夹道，张妈去厨房盯着。"苏玄机的声音沉下来，"他们要是急着毁证据，必定要找地方烧。
到时候..."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暗账抄本，"人赃并获。"
顾清棠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还带着方才按信笺时的温度："你用分魂术太频繁，魂力受得住么？"
苏玄机望着她眼底的关切，喉结动了动。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管内宅十年磨出来的："我没事。
倒是你...若他们狗急跳墙..."
"我顾清棠守了顾家八年。"顾清棠抽回手，转身从妆匣里取出支银簪，"这簪子尖淬了鹤顶红。
真到那步，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烛火一跳。
苏玄机摸了摸怀里的分魂玉牌，魂力在经脉里涌动如潮。
他望向顾清棠挺首的脊梁，突然觉得这夜的风都不那么冷了。
子时三刻，顾二叔的书房窗纸映出晃动的影子。
他掀起床板，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溜圆——那本暗账竟比昨日往里挪了半寸！
"夫人！"他踉跄着撞开隔壁房门，"咱们的东西...被动了！"
顾三婶正对着妆匣描眉，银簪"当啷"掉在地上。
她盯着匣底那片带血的碎瓷，耳边嗡鸣如雷——那是前日她在祖祠推搡丫环时，被供桌角划破的袖扣！
院外的更声又响了。
顾三婶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她握紧了妆匣，声音发颤："那小赘婿...难道真会算？"
顾二叔的手死死抠住床板边缘，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昨夜在祖祠跪了半宿才求来的安神香此刻全成了笑话——那赘婿分明是个会钻墙缝的鬼！
"那小杂种能算出咱们暗账的位置？"顾三婶踉跄着扶住妆台，螺子黛蹭得半边脸青灰，"前日我在祖祠推那蠢丫头时，袖扣刮破供桌角的动静，连我自己都忘了......"
"忘了？"顾二叔突然抄起桌上的茶盏砸过去，青瓷碎片擦着三婶鬓角砸在墙上，"上个月扬州盐枭催债，你说'等那小杂种断根就清净'，现在倒好！
他连咱们通敌的信都摸去了！"
更声又敲过两记。
顾三婶望着窗外越压越低的乌云，突然抓起妆匣里那片带血碎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不能等了。
今夜就做了那对狗男女！"她扯下头上金步摇，尖细的簪头在掌心划出血珠，"我让张妈在他们茶里下了鹤顶红，可那赘婿偏生没喝......"
"废物！"顾二叔抄起门边的铜棍，"老子亲自去！"他踹开门时带翻了廊下的花盆，泥土混着碎瓷劈头盖脸砸下来，"把前院护院全叫上，堵死书房门！"
此时正房西角的夹墙里，顾清棠的指尖正抵着苏玄机后颈的魂玉牌。
隔着两层灰砖，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闷响——这夹墙是她十二岁那年为躲后母毒打亲手挖的，墙缝里还嵌着半块当年藏的桂花糖。
"他们带了七个人。"苏玄机的声音压得极轻，温热的吐息扫过她耳尖，"护院队长腰间挂着铁尺，顾二叔手里的铜棍沾了铁锈味。"他屈指在墙内敲出三短两长的暗号，远处传来陈伯咳嗽的回应——张妈被支去厨房煮醒酒汤，护院们的刀鞘早被提前灌了铅。
"清棠。"他突然转身，借墙缝漏进的月光看清她紧抿的唇，"等会我分魂引开他们，你往东边跑，我在柴房等......"
"闭嘴。"顾清棠反手攥住他手腕，掌心的银簪硌得生疼，"要跑一起跑，要赢一起赢。"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突然想起昨夜他摊开血书时的模样——那时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像要把整个顾家的阴诡都罩住。
院外传来踹门声。"砰！"的一声震得夹墙落灰，顾清棠的银簪尖擦着苏玄机手背划过，在墙上留下道细血痕。
"人呢？！"顾二叔的吼声撞在空荡的书案上，惊起梁上的夜枭。
他举着火把扫过满地狼藉——方才他们动过的暗账被翻得散了架，妆匣里的碎瓷不翼而飞，连茶盏里的残茶都被泼在"顾氏盐引"的卷轴上。
"在...在夹墙！"顾三婶突然扑向书橱，指甲抠进雕花木纹里，"我见过清棠那小蹄子藏钥匙！"
苏玄机的指尖在魂玉牌上轻轻一按。
魂力如热泉般从丹田涌遍全身，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分魂离体时的轻响——像一片羽毛飘进风里。
下一刻，书案后的青铜灯树突然"咔"地转了半圈，灯油泼在地上腾起幽蓝火焰；梁上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撞向顾三婶，带落的羽毛里裹着半片带血的袖扣。
"鬼！
鬼啊——"顾三婶尖叫着撞翻妆台，胭脂水粉劈头盖脸砸下来。
顾二叔举着铜棍乱挥，却见窗纸上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穿着月白儒衫，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暗账。
"是...是那赘婿！"他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铜棍"当啷"掉在地上。
护院们早被吓破了胆，举着刀的手首打摆子——方才还空无一人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碗冷透的茶，水面浮着片鹤顶红的碎屑。
"顾二叔。"
清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二叔僵硬地转头，正撞进顾清棠冷若冰霜的眼。
她手中银簪尖上的寒光，比方才撞翻的烛火更亮三分。
"顾三婶。"苏玄机从阴影里走出，袖中暗账被月光镀了层银边，"你们通盐枭、转资产、意图毒杀嫡支，这些证据......"他屈指弹了弹案上的碎瓷，"够判抄家灭门么？"
顾三婶突然跪下来，鬓发散乱如草："清棠侄女！
是你二叔逼我的！
他说只要除掉那小杂种，就把家主之位让给你......"
"住口！"顾二叔抄起地上的铜棍砸过去，却被苏玄机一脚踹中手腕。
铜棍飞出去时撞翻了烛台，火星溅在暗账上，腾起的黑烟里隐约露出"青蚨堂"三个血字。
顾清棠上前一步，银簪尖抵住顾二叔咽喉："张妈在厨房招了，鹤顶红是你让她下的。
护院们的刀鞘灌了铅，也是你怕他们临阵倒戈——"她低头看向地上发抖的顾三婶，"至于你，祖祠供桌角的血迹，和妆匣里的碎瓷......"
更声敲过五更。
苏玄机弯腰捡起那半枚铜钱，指尖触到钱孔里塞着的细纸条——是方才分魂时趁乱塞进去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西院井台"。
他抬头望向顾清棠，见她正将暗账和血书收进檀木匣，月光落在她发间，珍珠步摇的影子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
"去前院点灯笼。"顾清棠将匣子递给苏玄机，声音里带着久未有的轻快，"该请族老们来看看，顾家的蛀虫到底是谁。"
苏玄机接过匣子时，指尖触到匣底凸起的暗纹——是朵半开的并蒂莲，和他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纹路一模一样。
他望着顾清棠转身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夜的风里，终于有了几分春的暖。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书房案几上的烛火仍未熄灭。
苏玄机翻开那本浸透灯油的暗账，在最后一页发现了行极小的字："三皇子遗孤，藏于乱葬岗西五里，眉骨有朱砂痣。"他抬头看向正在整理盐引的顾清棠，见她鬓角沾了点墨迹，正对着新发现的檀木封条皱眉。
窗外传来陈伯的声音："二老爷和三夫人被绑在前院了，族老们正往这边来。"
顾清棠放下盐引，目光落在苏玄机手中的暗账上："玄机，你说这乱葬岗西五里......"
苏玄机将暗账推到她面前，指尖停在"朱砂痣"三个字上："等会看过这些证据，或许能找到答案。"
晨光穿透窗纸，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层金边。
案几上的檀木匣微微发烫，像藏着团待燃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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