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砸在侯府青瓦上，像无数碎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正厅里的鎏金烛台被穿堂风灌得摇晃，暖黄的光在顾砚舟素白的广袖上跳动，照得他眉峰冷硬如刀。
"苏小姐毒杀未亡人，我顾家容不得此等狠毒之女。"婚书被他捏成皱纸团，“啪”地砸进火盆。火星子"噼啪"蹿起，映得苏挽棠眼尾的泪痣泛着红。她指尖攥着绣了半幅并蒂莲的帕子，帕角金线在掌心勒出红痕—那是她熬夜绣给顾砚舟的生辰礼，原打算今夜退完婚便塞给他。满厅宾客的窃语像针，从西面八方扎过来。
"定北侯府嫡女竟能做出这等事？"“顾家夫人上个月才没了，原是被毒杀的….”“听说顾公子自幼丧父，全靠母亲拉扯大，难怪发这么大火。"苏挽棠想开口，喉咙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三天前她还在顾府给未来婆婆送补汤，林若雪说"嫂嫂的汤里加了新采的雪耳”，她便高高兴兴端了去。谁能想到，那碗汤喝下去不到半刻，顾夫人便口吐黑血？“阿棠。“顾砚舟突然瞪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你可知我娘临终前说什么？她说'阿棠端来的汤，甜得发苦。"甜得发苦。苏挽棠浑身一震。她记得顾夫人最爱甜食，前日还说“阿棠熬的银耳羹比宫里的还甜”，所以她特意多放了蜜里…"表姐。“一道清甜的女声从人群里钻出来。林若雪着月白衫子，手里攥着帕子，眼尾还挂着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那日确实是你亲手端的汤.…...“她顿了顿，声音颤颤，"若雪愿替表姐向顾公子求个情、只是这婚书.…."
不必。“顾现舟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火盆里的婚书灰烬扑到苏挽棠脸上，烫得她鼻尖生疼，“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正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苏挽棠望着顾砚舟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突然听见管家颤抖的声音：“老夫人传话，按祖训，毒妇跪祠堂三炷香。"祠堂的石砖浸着夜露，凉得刺骨。苏挽棠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香案，能闻到陈年檀香混着雨水的腥气。
三炷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第一炷香烧到一半时，她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姐姐何苦呢？“林若雪的帕子扫过她发顶，“若真无辜，又怎会被顾公子退婚？被侯府罚跪？〝苏挽棠闭了闭眼。她能想象林若雪此刻的表情—垂着眼，嘴角却勾着，像只偷到腥的猫。上个月她还拉着林若雪的手逛绣坊，说等嫁了人，要带表妹去江南看最好的苏绣。"你可知我娘为何将绣坊托付给我？"她突然开口，声音闷在石砖上，“因为我能背下《绣典》全文。"林若雪的脚步顿住。"姐姐又说胡话....."“《绣典?卷三》：'粤绣用线十数种，一日孔雀羽捻线，二日马尾缠绒线。'卷七：‘蜀绣虚实针，先以虚针铺底，再用实针覆盖，得阴阳流转之妙。
"苏挽棠缓缓抬头，额角蹭过石砖的伤口渗出血珠，“就连最末卷的《杂记》—'天圣三年，宫中绣女月娘以发丝绣《百子图》，耗三年，得赏金百两'—我也能背。“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的声音。
林若雪的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还挂着笑：“姐姐好记性，只是如今这情形.…...”她突然提高声音，"张妈妈，把带来的绣品呈上来。“两个婆子捧着红漆木盒上前。
林若雪掀开盒盖，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展现在众人面前：“这是我新得的料子，原想送与姐姐解闷。只是听说棠色绣坊最近接的活计总出岔子....”她指尖划过云锦，“不如由我暂时代管，也好保全侯府的名声。"苏挽棠盯着那匹云锦。烛火下，金线织就的牡丹纹路里泛着极淡的青
—是仿的。
三年前宫中失窃的那批仿云锦，她在母亲的账册里见过记录：“仿云锦以次充好，触之有涩，观之欠润。"她伸手拾起案角的银针。
林若雪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苏挽棠轻轻挑起云锦边角。“刺啦"一声，内层的棉布里露出一行小字：“天和坊造，仿宫锦。"
“天和坊？“秋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这位跟了侯夫人二十年的老嬷嬷扶着门框，“那是三年前厌仿造空锦被抄的添坊、”她盯着林若雪泛白的脸，“姑娘的绣品，怎会出自抄家的绣坊？"林若雪的帕子绞成了麻花："我....我也是被蒙骗的！"
“无妨。“苏挽棠将银针别回发间，血珠顺着颈子滑进衣领，“从今日起，棠色绣坊由我亲自接管。“她站起身，素裙上沾着香灰与血渍，“谁若不服，明日卯时三刻，绣坊见真章。“夜风灌进祠堂，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苏挽棠望着香案上自己用血写的“不负棠字"，突然想起母亲病榻前的话："棠色绣坊的匾，是前皇后亲赐的。阿棠，你要替娘守住它。"雨不知何时停了。
她推开祠堂门，月光漏在青石板上，照见满地水洼里自己的影子—不再是那个会追着顾砚舟要糖葫芦的娇憨姑娘，而是攥着银针的掌事人。
“小姐。“秋娘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捧着件斗篷，“夫人房里......让您去一趟。"侯夫人的寝殿帷帐低垂。苏挣堂掀帘讲夫时，听见帷帐后传来压抑的低她走近两步，看见床沿落着半枚翡翠簪—那是母亲最爱的，前日还说要等她嫁了人，给她插在鬓边。"阿棠。“帷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攥住她的手腕，“那碗汤里的蜜....是林夫人送的。“苏挽棠的指尖猛地一颤。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敲在她心口。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棠色绣坊的灯笼还亮着，在夜风中摇晃，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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