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露台的空气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微凉和喧嚣沉淀后的寂寥。周叙白斜倚在冰冷的金属栏杆旁，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巨大的景观盆栽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指尖夹着的香烟，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被反复灼烧又强行压制的耐心。水晶杯中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早己被融化的冰块稀释，失去了原有的醇烈锋芒，只剩下寡淡的凉意，恰似他胸腔里那份被不断冲淡、却依旧顽固盘踞的焦躁。
脚下，宴会厅的璀璨灯火透过厚重的落地玻璃窗流泻出来，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景象切割成一幕幕无声的哑剧。那些虚伪的寒暄、刻意的笑声、带着目的性的碰杯，隔着冰冷的玻璃，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另一个世界，非但不能缓解他心头的郁结，反而像细密的针，不断刺穿着他紧绷的神经，让那眼神越发阴鸷沉郁。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反复倒带，精确地定格在方才林夏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动作上。
那个在福利院做义工时，连与他这个福利院的义工医生对视都会羞怯得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如受惊小鹿的女孩，那个在他精心编织的“温暖”陷阱里，流露出脆弱依恋、仿佛他是唯一救赎的女孩……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竟然能那样从容、亲昵地挽着谢怀瑾的手臂！她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种近乎调情的眼神和姿态，与那个连基本人类情感都无法理解的怪物互动！谢怀瑾甚至当众宣告她是他的“未婚妻”！
这完全脱离了他精心计算好的轨道！每一步，从林夏在福利院与他“偶遇”，到给她恰到好处的“关怀”，再到她被谢怀瑾强行带走后她表现出的痛苦、绝望和对他的依赖求助……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是他精心布局的棋局。林夏是他投入谢怀瑾那片死水中的一颗关键石子，是他用来搅动风云、最终达成目的的棋子。
可如今，这颗棋子似乎挣脱了无形的丝线，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他完全陌生的活力与……光彩？这光彩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对劲。”周叙白近乎无声地低语，指尖用力，将那点挣扎的猩红狠狠碾灭在冰冷的栏杆上，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镜片后的眼睛危险地眯起，锐利如刀锋。医院里，林夏表现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脆弱和痛苦，那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恋，绝对不存在作伪。那是他亲眼所见、亲手引导出的真实反应，是他计划得以推进的基石。
可眼前这个在拍卖会上光芒西射、与谢怀瑾并肩而立的“林夏”……玻璃窗模糊的倒影中，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出她仰头看向谢怀瑾时，唇角扬起的那抹生动笑意，还有那个狡黠灵动的眨眼——鲜活、大胆，充满了生命力，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带着怯懦与忧伤的女孩判若两人！
是谢怀瑾……那个怪物！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是某种精神控制？药物？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的、脱离掌控的变故？那个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都如同天书的怪物，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让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焕发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生机？
一股混杂着猎物脱离掌控的愤怒、计划被打乱的焦躁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冒犯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周医生？”
周叙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零点一秒。就在转身的刹那，所有阴鸷、冰冷、算计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宴会厅流泻出的暖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深处翻涌的寒芒。他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和儒雅的微笑，声音如同浸过温润的泉水：“李夫人，晚上好。抱歉，出来透口气，这里的夜景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他娴熟地应付着对方的寒暄，谈吐风趣，态度谦和，俨然一位风度翩翩、醉心于艺术与慈善的精英医生。完美的面具严丝合缝，将阴影中那个真实的周叙白彻底隔绝。
待那位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周叙白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地下停车场，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冷漠的回响。
坐进驾驶座，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一片死寂。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推送的正是今日拍卖会的热点新闻。指尖滑动，几张高清照片跳了出来。其中一张，清晰地捕捉到了谢怀瑾揽着林夏离场的背影。
周叙白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然后，缓缓地将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照片上，林岁和似乎正微微侧身说着什么，昂贵的礼服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一道优雅而灵动的弧度。而谢怀瑾扶在她纤细腰间的那只手……
并不是他预想中充满占有欲、带着禁锢意味的强势掌控。
那只手看似随意地搭着，指腹的着力点却透出一种……近乎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带着一种连谢怀瑾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珍视。
这姿态，与谢怀瑾一贯的冷漠疏离、掌控一切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刺眼的违和感。
“有意思。”周叙白轻声吐出三个字，尾音在封闭的车厢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置物盒里拿出绒布，细细擦拭着镜片。挡风玻璃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迅速连成线，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后视镜里，映出他嘴角扬起的那抹弧度——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重大的变故。
不过，没关系。周叙白重新戴上眼镜，冰冷的镜片后，眼神锐利如鹰隼。谢怀瑾……终究是个不足为惧的怪物。再多的变数，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雨势渐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调出手机里一个层层加密的文件夹，指尖轻点，屏幕亮起幽光。文件首页，赫然标注着：【林夏 - 星海福利院 - 全记录】。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屏幕上林夏那张在福利院阳光下、对着孩子们露出的、带着几分怯懦却无比真实的纯净笑脸。这张脸，与今晚拍卖会上那个光芒西射、眼神狡黠的“未婚妻”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小夏？”他近乎耳语般呢喃，声音温柔得近乎诡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指尖仿佛隔着冰冷的屏幕，在触碰那张笑脸。冰冷的雨幕将世界隔绝在外，副驾驶座位上，那枚属于市立医院脑外科的工牌，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冷硬而权威的光泽。
作为慈善基金会长期合作的医疗顾问，他有的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借口，去接近那位光芒万丈的“谢总未婚妻”。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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